穆岚都觉得眼前一亮,笑着打趣他说:“你来我这蜗居,才是蓬荜生辉。我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开了窗,风凉下来了,要不要去阳台坐?我当初看中这房子,大半就是为这阳台下的风景花的钱。”何攸同点头说好,又在动身前叫住穆岚:“我帮你想到用处了。”“哦?”穆岚停下脚步。他拣起茶几上一截蜡烛,穆岚看见是自己用来安神催眠用的香熏蜡烛,也一愣,眼睁睁看何攸同把那不大的蜡烛放进杯子里,拿打火机点燃,灯光一起,就见幽幽的烛光之下,唐草花纹的剪影投在被映照得半透明的杯壁上,仿佛瞬时有了新的鲜活的生命。他看着穆岚一笑,把杯子托到她眼前:“借花献佛,送你一盏小小的灯火。”这杯子极小,而烛光又微弱,但忽然兴起的举动让穆岚与何攸同都觉得好玩,索性找来足够多的蜡烛,把六只唐草杯子都点亮,一一安置在阳台的小圆桌或是窗台上,然后才折回去拿酒水和点心。何攸同虽然是第一次到访,但穆岚也没有特别客气见外,在他提出帮手后也欣然答应。
于是两个人就一边低声说笑,一边清洗杯碟和水果,一切准备就绪后再回到阳台,在各自眼前的高脚杯里斟了酒,又都放松了,靠在舒服的椅子深处看着眼前水泥森林散发出的泼天的光彩,感觉凉下来的夜风呼呼拂过身体,目光交会时偶尔看一眼那如同在灯光中漂浮起来的唐草,人不禁有一刻走神,仿佛也跟着漂浮起来了。美酒如喉,又有朋友在身侧,很容易就懒散下来。穆岚觉得自己陷入流沙深处,神经松懈了,差点错过何攸同那句话:“听说冉娜近期要再一次和新诚合作了。”穆岚诧异地扭头看向何攸同,后者的侧脸在烛光下格外动人,轮廓也显得越发深邃。她没来由地心口一沉,竟然有些心虚似的地避开了视线,下一秒钟又如梦初醒地转回来,问:“哪里来的消息,我一点也不知道。”“周恺没和你提起?”“我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嗯,有这个事情。剧本据说已经写好了,资金也差不多到位,导演定的是孙国芳……”“这对老搭档又要再战江湖吗?““分分合合四十年了,当初再怎么样怨恨彼此,闹得满城风雨,但毕竟是因爱生恨,也是轰轰烈烈爱过一场的。
现在活到这把年纪,总该要想起好处吧?”穆岚静了一静,才转过头来笑着说:“所以冉娜演主角?真好,不知道配角是不是公开甄选,真想和她一起演一部片子啊。”何攸同也笑,举起酒杯致意:“想到一块去了。看来哪天要把周恺绑过来一起吃顿饭,好好逼问一下内幕。这几年他是越来越忙,人也看不见了。”这话说完穆岚一时没接话。何攸同是想到这处随口一说,但落在穆岚耳朵里,又是另外一番心事:程静言订婚之后,隔三差五就往瑞士跑,只因为梁思常年生活在瑞士。不拍片、不制片自不必说,公司的一些日常事务也开始交给其他人负责,周恺就这么被连提几级,开始接手公司的日常运营,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连打牌都找不出时间了。程静言过于频繁和长久地在瑞士停留,对外宣传当然是这一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妻感情稳定,两相缱绻,不舍得过长的分离,但在这圈子里久了,穆岚也知道有些话只能听一半,有些话连一半都不能听。既然恩爱到须臾不可分离,为什么在那场盛大的订婚宴之后三年,至今没有传出准确的婚讯呢。其中或许有隐情,但穆岚却麻木地觉得,自己已经不想知道更不敢知道了。
她甚至都忘记上一次和程静言单独在一起好好说一回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察觉到穆岚略带失落的出神,何攸同并没有出声提醒,直到她自己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有些掩饰地一笑:“是啊,他忙。”“这种消息藏不住的,如果真的有合适的角色,也总是有机会。不要急,等剧本出来自然什么都知道了。”“嗯,哪怕是个小配角也好……她上一部片子,是多久以前了?”何攸同想了一下:“四五年了。”在他们彻底放松下来闲谈的时候,小花也跑到了阳台。它的一只脚有点肿,跑起来一瘸一拐的不怎么利落,但看自家主人聊得那么开心,就直愣愣地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一发力,跳上了何攸同的膝头。腿上猛然一重,待看清是这个小家伙,何攸同笑着伸手去摸它的脊背,哄得这猫咪咪呜呜地在他腿上伸懒腰,恨不得就地打几个滚才好。穆岚看小花一下子变得这么乖驯,忍不住摇头:“它平时骜烈得很,病了倒乖起来了。”听到女主人的声音小花一下子直起身子,拿它那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但很快又被桌面上那盏火光摇曳的小灯吸引了目光,好奇地凑过去想看个究竟。头刚凑过去,蜡烛发出的光热又把它吓了回去,缩回何攸同怀里装可怜。
但这么一动一静之间,扑起来的风让瓷杯里的灯光摇摇欲坠。何攸同和穆岚不约而同伸手来护,手不知不觉碰在一起,一抬头,看见对方的眼睛,一个笑了,另一个却没有。等那一苗火光重又稳定下来,穆岚才缓缓收起笑容,神色柔和地看向杯子和杯中的火光,说:“我想起个句子,‘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何攸同还是默然凝视着她,再开口声音也是极低,就好像生怕声音一高,就把眼前涟漪似的灯火给搅开了:“这是哪里来的?”“是杜甫的一首写给老朋友的诗。开头两句和再后面两句意思都不太好,但是这句话难得应景。”说到这里穆岚有点惊讶地看了一眼何攸同,“你没听过这首诗?”何攸同笑着摇摇头:“有点耳熟,又很可能从来没听过。你总是知道一些有意思的句子。”“攸同,有的时候我总觉得你不像和我生活在一个世界里的人。”见穆岚眼中还是不脱惊异之色,他耸耸肩:“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用拉丁语背维吉尔或者《高卢战记》给你听。”“维吉尔、凯撒……还是拉丁语,有什么高中教这个吗?还是你根本不是学医的?”穆岚听他这样说,愈是吃惊了。
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何攸同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来,看着手中只留下一点点浅底的酒杯,慢慢说:“我在法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九岁到十五岁,那个时候在学校跟着学了一点。”“送去上寄宿学校?”穆岚也没在意,随口就说,“你看,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我妈妈的娘家在法国,她有一半犹太人的血统。”何攸同说得轻描淡写,但穆岚猛听之下,怎能不大吃一惊。以前她并非没有留意过,何攸同的五官轮廓鲜明,眼眸的颜色较之常人偏浅,哪怕是阴沉的天气下依然近于栗色,如果天色一好,眸色就愈浅。她以前只当是他生得好,各种优点集于一身,从来没想到混血这一点上去。看她目瞪口呆的模样,何攸同还是不急不徐地说:“我外祖父跟着他的父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来到中国,他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在自家杂货店门口捡到一个因为战乱和亲人失散的小姑娘,青梅竹马生活在一起直到战争结束,后来他们回到法国,结婚,有了我母亲。”“这简直像一个故事了。”“人生总比小说要精彩。我没有见过他们,但是总听妈妈给我说他们的故事。”“所以你这次也是回去看……”她原本想说“看望你母亲”,说到一半猛地想起何攸同提过他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就有些唐突地停下来。
话虽然没说完,但何攸同也听出来了,他点点头:“她是夏天去世的。所以每年我要回去扫墓。”“啊……”只要说起母亲,无论是谁,神情总会柔软下来,记忆里也总是有最美好最温柔的一段。穆岚不知不觉之中声音也放轻了:“难怪你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失踪’一段时间。”“我的家事,没什么值得特别通报的。”何攸同喝完杯子里的酒,给自己再斟上半杯,看见穆岚的杯子也差不多了,倾身过去为她也斟好酒。穆岚摇了摇杯子,又说:“所以你看这世上的事情多奇妙。明明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却阴错阳差地联系起来,成为一个全新的开始。攸同,如果不是你外公外婆,不是因为你的父母,也许你现在正在法国某个地方,过完全不同的生活。说起来我还是这个观点,你虽然有着做明星的好天赋,但总像是还有别的正职。我想你就算做了医生,也会是个好医生。”“说起来有点好玩,我们家似乎有个传统或者说诅咒也可以,我妈总是这样说--在某地认识,又远赴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地方生活。好像在某一个地方逗留,只是为了遇见某一个人。”说这番话的时候何攸同低着头,手指轻轻地抚摸过杯口,如同陷入一场长久的沉思中。
他的额头半隐没在阴影之中,鼻梁和下颔一线反而更加清晰,略微垂下的眼睫毛长得失了真,像是被灯光镀上了微微的金边。忽然间蜡烛散发出的薰衣草的味道浓郁起来。穆岚有些仓促地收回目光,余光却在同时,瞥见小花顺着何攸同架在阳台栏杆上的两条长腿,微微颤颤地爬上了狭窄的栏杆。它走得一步一拐,穆岚的一颗心在瞬间提了起来。低声喊了声“小花”,她下意识地站起来想把它抱下来,谁知道刚站起来,落入腹中的酒的后劲随着大幅度的动作一下子发作起来,还没来得及够着阳台上的猫,穆岚先自己前脚绊住后脚,踉踉跄跄地往地上摔去。她心里直呼不好,但手脚和大脑都有点迟钝,兼之难以自控,只能闭上眼睛等着吃痛--可计划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倒是跌进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里。酒精带来的手脚麻木还没有过去,穆岚的脑袋沉甸甸的,过了一阵才意识到是何攸同接住了她。
他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住她的一边胳膊,另一只手则小心地护住她后脑勺,尽管出手及时,但到底挡不住摔倒的力量,反而两个人乱七八糟摔作一团,穆岚几乎整个人都横着扑在了何攸同身上。衬衣的前襟划过她的脸颊,带来热辣辣的摩擦感;穆岚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来想道歉,这一望,却是望进他眼睛最深处去了。明明是背光的暗处,依然看得见光,明亮专注至极,直能和最晴朗的夜空上的星星媲美,甚至还要亮,还要美。她的长发软软地拂过何攸同的手,又被晚风吹起几丝碎发若有若无地掠过他的脸颊。何攸同身上那惯用的略带清苦的香气倏忽传入鼻端,从未这么近也从未这样亲昵过,连眉心最小的一点动静都无可隐藏了。
穆岚没来由地觉得口干,抿了抿嘴,反而把眼睛悄悄移开了,若无其事地坐起来,把已经从阳台上轻盈地跳下来还好奇无辜地看着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的小花捞起来,捏了捏它的颈子,回到椅子上后,还是没怎么抬头去看何攸同的眼睛,就这么垂着眼睛好半天,才有点突兀乃至慌张地开口,只为打破这一刻微妙的沉寂:“对了,想问你个事情。”原来我只是忘记和你说再见.“嗯。”低低的一声应允,像光滑而冰冷的丝绸滑过皮肤,这让穆岚不由得想起几年前从何攸同那里收到的那条红裙子。倘若声音也是有颜色的,那此刻的这个声音,一定不是红色,而是暗银色的,更光滑也更冷,似乎只有亲手触摸,才能感觉到真实的温度。穆岚觉得心口跟着这声音重重一颤。她忙稳一稳,等到稳住了,才笑着抬头:“是晓安,还有身边的几个小姑娘,托我问你用什么香水,他们想买来送人和自用。”说话间何攸同身上那淡淡的香味仿佛瞬间有了形状,就像一块轻薄的纱幕,温柔地罩住她的头脸。
何攸同看着穆岚,留意到她的肩膀稍微绷着,却不提,摇摇头回答她的问题:“我也不知道,可以帮你问问看,等我下次回来吧,把答案也带回来。”“不着急。闻起来有点苦,像是有一点儿药味。”穆岚在这样的注视下有点面红,所幸天色暗灯光暗看不清楚,什么都能遮掩过去。“我记得有白檀和月桂皮,药味可能是这里来的。”“医生的味道。”她一笑,终于把这陡然生出的不自在掩盖了过去。夏天的黎明总是来得早,眼看着朝霞已经远远地堆在了天空的尽头,而唐草杯子里的烛光也燃烧殆尽,无声无息地灭了。何攸同看了眼手表,站起来起身告辞,穆岚和小花一齐把他送到门口,临走的时候穆岚扶着门,说:“一路顺风。等你回来我们再给你接风。”“谢谢你。你也多保重。到时候再见。”说完这句话何攸同还伸出手摸了摸小花的脑袋,手指无意地擦过穆岚的手背,这触感诡异地持续了很久,直到何攸同离开好一会儿,穆岚还是背靠着门不无乏力地想,像何攸同这样的男人,原来不管私交好到什么程度,都是不能约进家里做客的。时至今日,她终于多少明白原来他哪怕什么也不做,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也足以让许许多多的女人心甘情愿如飞蛾扑火一般投身其中。他当真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