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独秀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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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孔子与中国 (2)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孟子·离娄》)

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荀子·礼论篇》,《大戴礼·礼三本》,"生之本"作"性之本","恶"作"焉","无安人"作"无安之人",后世天地君亲师并祀,即始于此。)

君之丧所以取三年,何也?曰:君者,治辨之主也。......彼君子者(依俞樾说"君"下删"子"字),固有为民父母之说焉。父能生之,不能养之;母能食之,不能教诲之;君者,已能食之矣,又善敦诲之者也,三年毕矣哉!(《荀子·礼论篇》)

上无君师,下无父子,夫是之谓至乱。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则终,终则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夫是之谓大本。(《荀子·王制篇》)

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荀子·非相篇》)

故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执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今当试去君上之执,无礼义之化,去法正之治,无刑罚之禁,倚而观天下民人之相与也;若是,则夫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之,天下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荀子·性恶篇》)

天子无妻,告人无匹也。(杨注云:告,言也;妻者,齐也;天子尊无与二,故无匹也。)四海之内无客礼,告无适也。(杨注云:适读为敌。《礼记》曰:天子无客礼,莫敢为主焉。)......圣王在上,分义行乎下,则士大夫无流淫之行,百吏官人无怠慢之事,众庶百姓无奸怪之俗,无盗贼之罪,莫敢犯上之禁。(《荀子·君子篇》)

这一君尊臣卑、父尊子卑、男尊女卑三权一体的礼教,创始者是孔子,实行者是韩非、李斯。(韩非、李斯都是荀子的及门弟子,法家本是儒家的支流,法家的法即儒家的礼,名虽不同,其君尊臣卑、父尊子卑、男尊女卑之义则同,故荀子说:"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司马迁谓韩非"归本于黄老",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说,这是由于他不懂得尊礼法与反礼法乃是儒法与黄老根本不同的中心点。)孔子是中国的Machiavelli,也就是韩非、李斯的先驱,世人尊孔子而薄韩非、李斯,真是二千年来一大冤案。历代民贼每每轻视儒者(例如汉朝的高祖和宣帝),然而仍旧要尊奉孔子,正是因为孔子尊君的礼教是有利于他们的东西,孔子之所以称为万世师表,其原因亦正在此。

近世有人见尊君尊父尊夫之弊,而欲为孔子回护者,妄谓"三纲"之说盛倡于宋儒,非孔子之教,而不知董仲舒作《春秋繁露》,班固纂《白虎通德论》,马融注《论语》,都有"三纲"之说,岂可独罪宋儒,孔子、孟子、荀子虽然未说"三纲"这一名词,而其立教的实质,不是"三纲"是什么呢?在孔子积极的教义中,若除去"三纲"的礼教,剩下来的只是些仁、恕、忠、信等美德,那末,孔子和历代一班笃行好学的君子,有什么不同呢?他积极建立起来他所独有的伦理政治学说之体系是什么呢?周末封建动摇,社会的飓风将至,故百家立说,于治世之术都有积极的独特主张,小国寡民,无为而治,这是黄老的主张;兼爱、非攻、明鬼、非命,这是墨家的主张;尚法、好作,这是慎到、田骈的主张;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这是惠施、邓析的主张;并耕、尽地力,这是农家的主张;儒家的独特主张是什么呢?除去三纲的礼教,他没有任何主张,孔子只不过是一个笃行好学的君子而已,人们凭什么奉他为万世师表呢?我向来反对拿二千年前孔子的礼教,来支配现代人的思想行为,却从来不曾认为孔子的伦理政治学说在他的时代也没有价值;人们倘若因为孔子的学说在现代无价值,遂极力掩蔽孔子的本来面目,力将孔子的教义现代化,甚至称孔教为"共和国魂",这种诬罔孔子的孔子之徒,较之康有为更糊涂百倍。

《周礼·天官大宰》:师以贤得民,儒以道得民,吏以治得民。郑玄注云:师,诸侯师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吏,小吏在乡邑者;《地官大司徒》:联师儒。郑玄注云:师儒,乡里教以道艺者。是周之儒者,其地位与乡邑小吏同,其专职是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贤属师,治属吏,非儒者之事,儒者所教的礼,当然说不上吉、凶、宾、军、嘉全部的礼,不过士民所需凶礼中的丧吊,嘉礼中的昏冠之礼节仪文而已,更说不上治术;若有人把孔门的礼教和孔子以前儒者所教六艺的礼并为一谈,便是天大的错误?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礼记·郊特牲》)孔子对子夏说:"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此所谓君子小人,与"小人哉樊须也"之小人同义,彼谓稼圃为小道末艺,非治国平天下的大道,此谓小人儒为习于礼、乐、射、御、书、数的小儒,非以礼教治国安民的君子儒。)这正是说礼之义不在礼节仪文之末,君子儒不以六艺多能为贵,所以孔子以后的礼和儒,都有特殊的意义,儒是以礼治国的人,礼是君权、父权、夫权三纲一体的治国之道,而不是礼节仪文之末。不懂得这个,便不懂得孔子。

科学与民主,是人类社会进步之两大主要动力,孔子不言神怪,是近于科学的。孔子的礼教,是反民主的,人们把不言神怪的孔子打入了冷宫,把建立礼教的孔子尊为万世师表,中国人活该倒霉!

请看近数十年的历史,每逢民主运动失败一次,反动潮流便高涨一次;同时孔子便被人高抬一次,这是何等自然的逻辑!帝制虽然两次倒台,然而袁世凯和徐世昌的走狗,却先后昌言民国的大总统就是君,忠于大总统就是忠于君;善哉,善哉!原来中国的共和,是实君共和,还没有做到虚君共和!民国初年,女权运动的人们,竟认为夫妻平等,无伤于君父二纲;美哉,美哉!原来孔子三纲一体的礼教,是可以肢解的!这些新发明,真是中国人特有的天才。

孔子的礼教,真能够支配现代人的思想行为吗?就是一班主张尊孔的人们,也未必能作肯定的答复吧!礼教明明告诉我们:君臣大伦不可废,无君便是禽兽;然而许多主张尊孔的人,居然两次推翻帝制,把皇帝赶出皇宫,律以礼教,这当然是犯上作乱;一面犯上作乱,一面又力倡祀孔,这是何等滑稽的事!礼教明明告诉我们:"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而许多主张尊孔的人,居然身为议员,在国会中大议而特议!礼教明明告诉我们:"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然而许多主张尊孔的人,居然大倡其女权,大倡其男女平等;这不是反了吗!礼教明明告诉我们:"信,妇德也。壹与之齐,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礼记·郊特牲》)然而有些主张尊孔的人,自己竟和寡妇结婚。礼教明明告诉我们:"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为政》)"父母在,朝夕恒食,子妇佐馂,既食恒馂。""非馂莫之敢饮食"。"子事父母,鸡初明,......妇事舅姑,如事父母,鸡初鸣,......以适父母舅姑之所,及所,下气怡声,问衣、燠、寒、疾、痛、苛、痒,而敬抑搔之。

......枣、栗、饴、蜜以甘之,堇、荁、枌、榆、免、薧,滫瀡以滑之,脂膏以膏之。父母舅姑必尝之而后退。"(《礼记·内则》)然而主张尊孔的人,都这样孝敬父母吗?非父母舅姑之馂余不敢饮食吗?有此还要离开父母舅姑组织小家庭哩!礼教明明告诉我们:"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内则》)"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男女不杂坐。

"(《曲礼》)然而尊孔的人,能够愿意千百万女工一齐离开工厂,回到家庭,使之内言不出吗?能禁止男女同学吗?他们宴会时不邀请女客同席杂坐共食吗?他们岂不常常和女朋友互换名片,社交公开吗?不但女子出门不蔽面,大家还要恭维学习美人鱼哩!礼教明明告诉我们:"男女授受不亲,"(《孟子》、《礼记》)"非祭非丧,不相授器,其相授,则女受以篚,其无篚,则皆坐奠之而后取之。"(《礼记·内则》)然而尊孔的人,不但男女授受可亲,而且以握手为礼,搂腰跳舞,而且男子生病会请女医诊脉,女子产儿会请男医收生,孔子若活到现在,看见这些现象,岂不要气炸了肺吗?这班尊孔的人们,大约嘴里虽不说,心里却也明白二千年前的孔子礼教,已经不能支配现代人的思想行为了,所以只好通融办理;独至一件与他们权威有碍的事,还是不能通融,还得仰仗孔子的威灵,来压服一班犯上作乱的禽兽,至于他们自己曾否犯上作乱,这本糊涂账,一时也就难算了。

孔子的三纲礼教所教训我们的三件事:一是"事君,可贵、可贱、可富、可贫、可生、可杀,而不可使为乱"(《礼记·表记》);一是"父母怒,不悦而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礼记·内则》);一是"寡妇不夜哭(郑注云:嫌思人道),妇人疾,问之不问其疾"(郑注云:嫌媚,略之也,问增损而已);"寡妇之子,不有见焉,则弗友也"(均见《礼记·坊记》)。今之尊孔者,对于第二第三教训,未必接受,对于第一个教训,到有点正合孤意了,他们之所以尊孔,中心问题即在此;汉之高帝宣帝以及历朝民贼,并不重视儒生,而祀孔典礼,则历久而愈隆,其中心问题亦即在此;孔子立教之本身,其中心问题亦即在此。此孔子之所以被尊为万世师表也。如果孔子永久是万世师表,中国民族将不免万世倒霉,将一直倒霉到孔子之徒都公认外国统监就是君,忠于统监就是忠于君,那时万世师表的孔子,仍旧是万世师表,"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的孔子之徒,只要能过事君的瘾,盗贼夷狄都无所择,冯道、姚枢、许衡、李光地、曾国藩、郑孝胥、罗振玉等,正是他们的典型人物。

人类社会之进步,虽不幸而有一时的曲折,甚至于一时的倒退,然而只要不是过于近视的人,便不能否认历史的大流,终于是沿着人权民主运动的总方向前进的。如果我们不甘永远落后,便不应该乘着法西斯特的一时逆流,大开其倒车,使中国的进步再延迟数十年呀!不幸的很,中国经过了两次民主革命,而进步党人所号召的"贤人政治","东方文化",袁世凯、徐世昌所提倡的"特别国情","固有道德",还成为有力的主张;所谓"贤人政治",所谓"东方文化",所谓"特别国情",所谓"固有道德",那一样不是孔子的礼教在作祟呢?那一样不是和人权民主背道而驰呢?

人们如果定要尊孔,也应该在孔子不言神怪的方面加以发挥,不可再提倡阻害人权民主运动,助长官僚气焰的礼教了!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孔子的礼教不废,人权民主自然不能不是犯上作乱的邪说;人权民主运动不高涨,束手束足意气消沉安分守己的奴才,那会有万众一心反抗强邻的朝气。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之下,只能够产生冯道、姚枢、许衡、李光地、曾国藩、郑孝胥、罗振玉,而不能够产生马拉、但顿、罗伯士比尔。幸运的是万世师表的孔子,倒霉的是全中国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