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说过了,找到你并不难,只要我能够找到你的爱人,就能够轻易地找到你。而想到了你,这里面说起来话就长了。我也并非不知道造血干细胞的配型成功率是多少,我当然知道。”汤招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江天越发觉得汤招娣像是有话要说,而又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便问道:“已经说到了这个分上,你就……”
汤招娣慢慢地抬起头来,认真地注视着江天,这才说道:“你还记得你去那个小县城的火车站为我送行的那天的情景吧?就在离开车还不到十分钟的时候,我感觉到一阵阵作呕,我快速跑进卫生间。你只是以为我身体不舒服,其实,我并没有告诉你,当时我已经怀孕了。那实际上是妊娠反应。”
听到这里,江天惊呆了,他眼睛瞪得大大的,问道:“你想告诉我什么?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快三十年了,我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呢?”
“这是真的,我的儿子唐大朋,他不仅仅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我是带着我们的儿子出嫁的。这件事你根本就不用怀疑。三十年了,你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从来就不想告诉你。当时我不想告诉你,现在我仍然不想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眼下我遇到了麻烦,我仍然不会找你来,因为我不想打破我现在生活的平静。我同样也不想打破你生活的平静。”
江天打断了汤招娣的话:“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汤招娣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眼睛里像是含着泪水,她慢慢地说道:“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用今天人的目光看待这一切,显得太荒唐,太天方夜谭了。甚至连你都不会相信我当时的想法与举动。当我离开那个县城的时候,我就想改变我这一生的命运,我抓住了那个本来就不属于我的机会。机会我是抓住了,可我也同时感觉到已经失去了你,那是注定的。当时的现实与当时你对我做的那件事的态度和不解,都让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那份爱,已经到了尽头。”说到这里,汤招娣停下来,用餐巾纸擦擦了眼角,接着说道,“可当时我是爱你的,我是真心爱你的,我很珍惜那份感情。”
江天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他说道:“既然你很珍惜那份感情,却为什么做出了那么荒唐的事情?你刚才说过,你明明知道你离开那个县城,可能会让我们的爱走到尽头,你最终还是选择了结束,这不说明那份感情根本就抵不过离开那个县城对你的诱惑吗?”
“你说得对,当时我是不惜一切地要离开那里,那里的贫穷与落后让我无法容忍,我不可能在告别了与泥土打交道的生活以后,又开始与水泥打交道的生活,而且长期那样下去。我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汤招娣说道。
“也包括不惜一切手段?”江天问道。
“可以这么说。现在看来,我当时不是,现在也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可这并不等于我不看重那份爱情,并不等于我不珍惜那份爱情。”
“你对爱情珍惜的方式,实在是让我无法恭维。”江天说道。
汤招娣并没有在意江天说什么,而是接着说道:“这就是我执意要把那个孩子生下来的唯一理由。我不会告诉你,我永远都不想告诉你。我只是想通过他的存在,把你,把我对你的感觉留在身边,而我们的儿子竟然成了我们之间那份爱情的墓志铭。当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又带着儿子嫁了人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当时是太天真了,我所选择的这条路实在是太沉重,可我已经无法改变了。”汤招娣一边说一边流着泪。
整个房间里的气氛是寂静的。
过了一会儿,江天才慢慢地问道:“你是怎么带着这个孩子嫁出去的?”
汤招娣把当初嫁给唐鸣时,如何向他说明孩子的身份的事,告诉了江天。
江天感慨道:“自己的儿子都这么大了,我却浑然不知,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我的儿子为什么会那么快就找到了造血干细胞的血液配型。那是我直接向医院提到的你,而且我又向医院提出了为我保密的要求。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你不在国内,他们是通过你的朋友找到了你。我知道你的性格,我知道你不会因为家属拒绝透露受捐者的真实身份而拒绝捐助。”汤招娣说道。
听到这里,江天眼睛里也同样挂着泪水:“你还能对我有这样的评价?”
“当时找到你之后,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配型成功的前提条件需要造血干细胞六点相合,至少也需要四点以上相合,而你与大朋几乎是完全相合。所以术后的反应也比较小,恢复得特别快。”汤招娣说道。
“我想问你,当时,你没有想到过你自己与他的血液配型是否合适吗?”
汤招娣不假思索地说道:“想过,当然想过。但我没有那样做,想来,我还是自私的。我反复想过,即便是我的造血干细胞配型合适,如果我那样做了,那就完全会打破我现在平静的生活。我足足掩盖了三十年的谎言,就会一下子拆穿。我无法去面对那一切。”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所以,你才想到了我。这样看来,我是什么?我就是你人生棋盘上的一个普通小卒,而你站在棋盘之外,可以任意地挥洒,可以任意地拨弄任何一个棋子。当你需要我留在河那边的时候,你就可以把他抛在那边,置他的情感与生死于不顾,而当你需要他过河的时候,你就会指挥他去为你冲锋陷阵。而这种叱咤,远比一声号令下来更富有号召力和感召力,因为他具有让人难以超越的血缘关系的诱惑。而在你那里,也许我们的那个儿子,仅仅就是你当时毅然决然地离开我时,刹那间忏悔过程中的一种错误的抉择,仅仅只是你当初记载着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的一张收条,也许还仅仅是那个年代我们之间经历的一个符号。
我实在无法想象你会顾及到我的感情,如果是那样,你不可能直到不得不说出真相时,才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这就是你汤招娣的高明之处。你想过没有?今天,你把我突然找来,又突然告诉了我这些,对我是一种怎样的残酷?尽管你告诉我当初你那样做是因为依然爱着我。可我并不知道这些,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我无法穿越历史的隧道,去重温那段往日旧梦,我更无从知道你现在说的这一切是不是当时你最真实的感觉。这对于我来说并不公平,这对于我来说,根本就没有办法接受。此刻,我并不想告诉你,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几乎是在用我的一生忘掉我的那份初恋……这些年来,我早就知道你已经实现了需要经过你自己自身的努力改变你人生命运的梦想,可我从来就不曾想过来找你,甚至是想来找你见上一面的想法都没有过。我曾经对你是爱恨交加。我曾经流连过我们当初的那份美好,我曾经痛恨过你的轻易放弃。”
听到这里,汤招娣沉默了半天,才说道:“不管今天的你如何恨我,我们之间毕竟曾经发生过……”
“曾经发生过?曾经发生过又能怎么样呢?我曾经无数次地庆幸过我自己被一个我心仪的女孩儿俘虏了灵魂;我曾经无数次地庆幸过我们鲜活的爱情可以与我晨昏相对;我曾经无数次地庆幸过我自己可以天天都因为你的存在而冲动着……可我的庆幸比当今的爱情还短命。我当然记得,我当然还记得我们曾经在一起浪漫地憧憬过我们的未来,当时你曾经问过我,如果将来有条件让我送给你一样礼物时,我会送给你什么?我告诉过你,我一定会买一双高跟鞋送给你,为的是不让你走远,一生都陪伴在我的身边;当我问你会送给我什么东西时?你告诉我要送给我一条领带,为的是把我牢牢地拴住,而让我永远就范。可那些曾经,那些浪漫,又能说明了什么呢?今天的创可贴,能医治得了三十年前的跌打损伤吗?”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伤感。可我又不能不和你说这些。”汤招娣说道。
“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这些,即便是我用鲜血挽救了你儿子的生命,你也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
“应该说我们的儿子。”汤招娣说道。
“是,是我们的儿子。即使是我用鲜血挽救了我们儿子的生命,你也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搞不明白,我想你总不会是为了让我享受天伦之乐吧?”
汤招娣沉默了,她什么也没有说。
江天又一次问道:“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找我来?为什么?就是在你的儿子,不,就是在我们的儿子最需要造血干细胞配型的时候,你都没有公开去找过我,为什么在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的情况下还要找我来?还要告诉我这其中的真相?你告诉我,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汤招娣还是犹豫了半天,才慢慢地说道:“我是想让你来救救我们的儿子。”
“你还需要我怎么救他?他不是已经恢复得挺好的吗?”
“你已经用造血干细胞挽救了他的生命,眼下如果想救他,甚至是比捐献你的造血干细胞还要复杂。”汤招娣沉重地说道。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江天说道。
“大朋已经被拘捕了,他参与了毒品犯罪。”
听到这里,江天几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吃惊地问道:“你说什么?参与了毒品犯罪?他怎么可能参与毒品犯罪?”
“是参与了毒品犯罪。他自己都承认了。我也是刑警队把他带走的当时才知道的。他是在准备出院的那天被带走的。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我才想到了要找你来,要马上找你来。让你救救他。”汤招娣说道。
“你以为我是谁?出了这样的问题,你怎么还会想到让我救救他?我救得了他吗?我的汤大市长!”江天几乎是咆哮着说道。
汤招娣沉默着。
江天接着说道:“这不仅仅因为我是他的爸爸吧?你还是他的妈妈呢!你不照样可以救救他吗?况且你还是副市长,一个可以让他感觉到荣耀的妈妈。还有,你刚才已经说过,他还有一个做检察长的爸爸。你们都更有条件救他呀。”江天不解说道。
汤招娣说道:“怎么和你说呢?你让我从哪里说起呢?你爱人是金山市人民检察院的检察长,她现在正在银海市办理一个案子,这一点,你肯定是知道的。就在他们办理这个案子的时候,也把大朋牵扯了进去。”
“怎么可能牵扯到他呢?这分明是两回事呀。”江天说道。
“大朋研究生毕业以后,先在社会上闯荡了一段时间,后来自己开办了一家艺术品拍卖公司。开这样的公司避免不了要向别人借一些钱,就在查那些人的经济问题的时候,他也被人盯上了,最后就出事了。具体情况我根本就说不清楚,涉及毒品犯罪的事怕是已经确定了。因为我已经知道,这个案件是由金山市人民检察院与银海市公安局侦查的。最后的结果一定会是由金山市检察院提起公诉,而不是银海市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更不会是唐大朋的爸爸唐鸣。”汤招娣说道。
“我听明白了,你是想让我说服我爱人在这个问题上帮帮忙。汤副市长,你不觉得你的这种想法近乎于荒唐吗?”江天说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这是眼下我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不然的话,我是不会找你来的。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我知道我在你的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可我必须找到你,只有找到你,由你去做工作,才有可能保住他一条性命。现在要想不让他们查下去是不可能的了,我就是想能让他活下来,而不让他死去。我受不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你是他的爸爸,你是他具有血缘关系的爸爸,我真的希望你不记前嫌,不计较我们的过去,救救我们的儿子,救救我们的儿子呀。”汤招娣一边哭一边说道。
“你让我怎么救他?我怎么可能救得了他呢?”江天既像是说给汤招娣听,又像是对天呼喊着。
听到这里,汤招娣“扑通”一下跪在了江天面前,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了江天的双腿,把脸紧紧贴在了江天的腿上,哭述道:“江天,你就是不看在我们曾经爱过的分上,也要看在大朋是我们两个人儿子的分上,救救大朋,救救大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