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雨萌说道:“有什么话需要单独对我说?现在可以说了。”
“其实,现在我已经失去了提出这种要求的资格。我本来没有与你单独谈点儿什么的欲望,是你刚才的那几句话打动了我,我才产生了与你单独谈谈的想法。其实,我早就认识你。”说到这里,她又做了更正,“不是早就认识你,是早就知道你。那是因为我早就认识江天,所以,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他娶了你,你们生活得很好。你们来银海办这个案子时,我就知道是你带队。我现在什么都可以告诉你,那并不是江天告诉我的。而是上面有人告诉我的,那个人正是曲副省长,我和曲副省长早就认识,而且不论是工作关系还是私人关系都非常好。当他知道由你带队去银海时,他知道是为了关亚南的事,而关亚南又归我分管。在你们一到银海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你想单独和我谈谈,就是想告诉我这些?”
“关于犯罪事实,我应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你的岁数和我的岁数差不了多少,又都是女人,我想说几句我想说的话。我真的对不起我身边的所有人,也对不起江天。我从来就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件事,可我这一辈子都处在对自己良心的谴责之中。”
杜雨萌打断了她的话:“我并没有欲望想更详细地知道你们的过去。”
“我本来觉得你比我坚强,可看起来,并不一定是这样。你甚至是连听我说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杜雨萌像是受到了一种污辱,她没有说什么,却把刚才回避的目光重新集中到了汤招娣的脸上。
汤招娣接着说道:“我知道,不仅是我的儿子,就连我自己走上的都是一条不归之路。我现在想起来,我的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实在是太多,也包括江天。当年是我主动地离开了他。而离开他时,就注定了我们是不可能再重新相聚了,我不是指在一座城市里,而是指在感情上。可我那时是无法改变我自己的选择的,我又一时摆脱不了对他的眷恋。我才偷偷地生下了那个本来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可江天从来就不知道这件事。我甚至是想瞒他一辈子。我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骗过了唐鸣,最后唐鸣不仅仅是接纳了我,还接纳了本来不属于他的孩子,从这个角度上讲,我是应该感谢他的。可我对我与江天的这个孩子的爱,在我的心目中远比我对唐鸣的感情重要得多。那是我下意识之中,有意无意地在偿还着我欠下的良心债,有意无意地在用我的一生偿还着欠下的这笔情感与道德债。而正是这种动机和感觉的驱使,让我对我儿子的骄惯骄宠,渐渐地演化成了放纵,一种无度的放纵,是我毁掉了他,真的是我毁掉了他……”
说到儿子的话题,汤招娣又说不下去了。
杜雨萌说道:“你说的这些事情,江天已经和我说过,不论是你和你的儿子,还是江天,都有权提出让我回避的问题。我会尊重你们的选择。”
“其实,我现在非常后悔,为什么还要告诉江天,唐大朋是他的儿子。可那时,我在孤独无助的情况下,就鬼使神差地那样做了。昨天晚上,我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也就是昨天晚上,我才后悔那样做了。我对不起所有的人,也包括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听到这里,杜雨萌的眼睛有些潮湿,她拼命地掩饰着自己的情感。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让自己的眼泪跌落下来。她问道:“你现在还爱着他?”
“我早就没有资格谈论这样的话题,我早就麻木了。当年离开江天以后,我在和别的男人的接触中,包括唐鸣,都没有再让我像当年那样铭心刻骨。可那一段美好的经历,是我自己亲手葬送的,我永远都不可能在任何一个人面前再度将那段感情提起。如果不是唐大朋得了白血病,我是不会去找他的,真的。我还没有告诉你,江天为唐大朋捐献造血干细胞时,他并不知道捐献给了他自己的儿子,他是在我把他找到银海市的那天晚上才知道的。至于我,至于我的爱,说心里话,早就扭曲了,我可以和有求于我,而我又有欲望和他们上床的人上床。当然,这和爱早就断然无关。
我是一个没有资格谈论爱的女人。”说到这里,汤招娣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其实,唐鸣对我也很好,他还为我作出了不小的牺牲。可那不是我当初的那种感觉,那是婚姻,而不是我内心深处的那种需要。而我内心深处的那种需要,让我亲手用我自己的另样欲望埋葬了。我向你保证,自从我与江天都各有怀抱之后,我与他只见过两次面,包括那天晚上在银海见过的那次。两次见面,我从来就没有在他面前说到过我的这种真实感觉,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我真的没有资格。我和你说到这些,只是说出了一个女人在绝望之时的真心话,我并不希望你告诉他这些。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说到这里,汤招娣哽咽起来。
“假如生活能够从头开始,你将会作出怎样的选择?”杜雨萌问道。
“生活中是没有假如的。假如生活能够从头开始,那么,人人都能成为伟人。但历史决不会给任何一个人假如的机会。”
杜雨萌站了起来,在汤招娣的身边来回走着。过了一会儿,杜雨萌问道:“作为女人,我能理解你当初的那份感情,可我并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在你那么需要这份感情的时候,却毅然决然地背身而去。是什么力量?是什么思想动机支配着你在那份感情和你还不知道你一定会走向副市长那般辉煌的诱惑面前,作出了那样的选择?”
汤招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命运,想改变命运。那是我当时最真实而最实际的想法。”
“我不能理解。我不能够理解你怎么就会那么看重你所谓的命运。”杜雨萌说道。
“你没有我那样的家庭背景,当然就不会有我当时那样的强烈感受。”
“你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样的家庭背景吗?”
“我出生在小县城一个非常困难的家庭里,我一共有姊妹七个,因为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孩子,我从小就被送给了别人。可后来我又回到了那个家。当我回到那个家时,我既没有了亲生母亲,也没有了我的养母。最后,我还是在我自己的那个家里长大的,等我长大以后,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我觉得我自己就像是一个小动物在出生后被抛弃了,当再回到那个动物世界时,我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全然陌生。我在那个贫穷的家庭里,在弱肉强食的生活状态下,成了真正的弱势群体。我在兄弟姊妹们的眼里,成了另类,仿佛家里的贫穷都是由我造成的。那个背景,造就了我特殊的性格。我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学毕业,最后又下了乡。从我离开家以后,我就想到了要通过我自己的努力改变我的命运。这些年来,我一直就是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的,直到没有出事之前,我一直以为我自己是成功的,现在看来……”汤招娣毫无保留地说道。
“你想得到的,不都得到了吗?”
“那是在我没有出事之前,现在我已经不是这样想了。”
“可惜已经太晚了。”杜雨萌说道。
“在这之前,我几乎不可能认识到这一点,我这一生所有的努力几乎就是由要改变我自己的命运这个信念支撑的。而这一点,是一个没有这种经历的人难以理解的。”
“我也想与你说两句,退一万步讲,我就是与你生活在一样的背景下,我也未必会和你选择一样的道路。坦白地讲,我也是在不大的时候,就没有了母亲,我是和自己的父亲一起长大的。我几乎就没有感受过母爱,我的爸爸在他晚年的时候,又找了一个老伴,几年前也去世了。你想想,作为女人,你是可以理解的,在我的这个继母还活着的时候,我不可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母爱,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我没有像你那样选择那样的人生道路,至少我没有像你那样,把自己的一生押在疯狂的物质欲望上。从某种程度上讲,你曾经得到过许多,可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你却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你得到过一个男人对你由衷的爱,却轻易地就把他抛弃了;你得到过另一个男人的大度与宽容,却从来就没有坦诚地面对过他给过你的真诚;你得到了饱含着你精神寄托的儿子,却亲手把他葬送了;你得到了你物质欲望的满足,却被葬送在了那种畸形的欲望里。而这一切都是在你穷尽一生努力,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前提下,得到而又失去的。如果说小时候你没有权力也没有机会不那样做的话,而当你走上领导岗位的时候,尤其是做了相当级别的领导之后,你是有权力也有机会不那样做的。你仅仅就是为了满足改变你命运的欲望,却把你的情感,把你的家庭,把你的儿子葬送了,你葬送的何止这些……我想你比我还要明白。
“江天曾经和我谈过你们儿子的事,他是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是救不了你们的儿子的,可他却哭着让我救救唐大朋。我救不了他,说实在的,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我能够理解做父母的在自己的亲生骨肉面临这种情况时的心情,可我却对唐大朋没有一点儿同情或者怜悯,因为这些天来,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里都是那个等着拿钱去给儿子换肾的母亲那无助的眼神。而每当我想到这些,我并不会把这一切都归罪于你的儿子,我甚至归罪于你……你既然想和我谈谈,我就无法不和你开诚布公。你明白一个和你岁数差不了多少的女人,在面对着你这样的一个犯罪嫌疑人,不仅仅是对社会犯下了罪行,也对自己的儿子犯下了罪行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听到这里,汤招娣又一次失声痛哭……
几分钟过去之后,汤招娣的情绪平静下来许多。
杜雨萌接着说道:“此时此刻,作为一个女人,我能够想到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你可能会后悔,后悔你亲手把自己的儿子葬送了。可你对你儿子肯定是无能为力了。你自己或许还有争取立功的机会。已经到了这个分上,我想提醒你,你还是需要多为你自己想想,不要对与你有牵连的人或者事,说一半留一半的。”
“应该说的,我都说了。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肯定还有你没有说的。靳希望是这个案子的关键人物,除了你对他十分关心之外,省城也还有人在关心着他的命运。你想我们会放弃这一点吗?除了你之外,想置靳希望于死地的,一定是怕被靳希望至于死地。这一点,你是再清楚不过了。人家不可能仅仅就是为了保住你这个副市长,而冒违法犯罪的风险。如果那样做,就一定是值得的,你想过没有,你值得他那样做吗?”
汤招娣想了半天,才问道:“如果说出来,能算我有立功表现吗?”
“那要看你说出来的是什么样的问题。”杜雨萌说道。
“那好,我就都说出来。”
杜雨萌马上打断了她的话:“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