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婚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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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露西很快就来找我,针对我的遗嘱澄清一些事实。她说她是“百忙之中“,我表示理解,我说我也是“百忙之中“。她咳嗽了两声,拿出我的笔记本翻到某页,她拿出一支笔来在手指间飞快地转着,说她首先要澄清一下关于她的部分。然后再说说关于大雨花花这个人。她说这两部分都有严重的失实之处。我赶紧说:“这只是个遗嘱,不是公开的新闻报道;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偷偷写在笔记本上的,这怎么能谈到失实呢?“她说:“可是你说你准备死后出版,也就是发表的。“我说:“即使真的是那样,肯定也是个人回忆录的形式,你看,里面都没用你们的真名。对于一个文学女青年来说,其实是小说的形式;小说怎么能谈到失实呢?“露西说她是媒体圈的。也是时尚圈和影视圈的。她认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认识她。难免会有人搞对号入座,从而影响到她的形象。因为,她说,我遗嘱里关于她的部分是失实的,不客观的。她准备澄清一下,希望我能考虑她的意见,做适当修改。我说:“再多的人认识你,也没人认识我。我不信你名气大到了有人看到一本小说,就会把里面的某人跟你对上号。

“我很遗憾也很真诚地提醒她,她在此遗嘱里占的分量相当地小。目前为止加起来还不到500字。我说既然这么麻烦,我干脆把这几百字全删掉算了。省得将来有人搞对号入座影响到她的名声。露西一听,急急忙忙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让你删掉的意思。“我说我理解的就是那个意思,这个遗嘱可能会给她带来一些麻烦。我很感谢她对喜羊羊的关心,也很感谢她提携我这个文学女青年给我开专栏,我怎么能以怨报德?还是删了算了。以后也不再写到她。我对给她带来的困扰深感抱歉。同时我又安慰她不要太过紧张,我只是那么想想,那么说说而已。说不定我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或者是虽然我写下去了,后来也没人给我出版。就像我写过的很多小说、诗歌和童话一样,归根到底不过是写着玩儿的。露西抿着小嘴、仰着小脸使劲想了想。她说,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可以让我把这个伟大的遗嘱写完、写好、感动世人,也可以让我以德报德,不影响露西的名声。我疑惑地问是什么办法。她斩钉截铁地说:“重新塑造我的形象,按照我说的写,增加我的戏份!“她把自己的观点展开讲解了一番。

我听明白了。她是想喧宾守主,把我的个人遗嘱转换成她的个人传记。她要当女一号大红花,而我和喜羊羊大雨花花之流,则要主动自觉地甘当配角和大绿叶。她连这个遗嘱的标题都想好了,就叫“北京今夜请将我遗忘“。我耸了耸肩。她问我耸肩是什么意思。我说:“我觉得你和大雨花花真是天生一对。“她问我此话怎讲。我说:“为什么你们都喜欢霸占和争抢别人的东西呢?大雨花花我从前就说过他,喜欢儿子自己可以生一个;今天我也得说说你,喜欢遗嘱自己可以写一个。“我说:“休想篡改我的遗嘱,就像谁也别想抢走我的喜羊羊,他永远只能是你和大雨花花的干儿子。“露西说,其实她不喜欢遗嘱,她只是喜欢我的这份遗嘱。我说:“难道其实大雨花花也不喜欢儿子,他只是喜欢我的儿子?“露西拿一对黑眼睛盯住我,盯得我有点儿发毛。我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顿时有点汗毛倒竖。果然露西说:“说对了!“啊?我只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继续装傻:“可,可是他他他为什么喜欢我的儿子呢?“露西盯了我一眼说,如果她不是看过我的遗嘱,她肯定认为我在扮无辜扮纯洁。可是她看过我的遗嘱。

深夜里一字一字写在一个笔记本上的几万字。她了解我的内心。如果有人在遗嘱里还要遮掩内心,那只能是说这人实在是白活了。正因为她相信我遗嘱里的每一个字都出于真诚,所以她才想来跟我说说一些事。尤其是大雨花花。是的,按理说,既然已经到了写遗嘱的份儿上,理应是每个字都出于真诚。如果我的遗嘱内容只涉及到财产分配,我敢说每个字都是百分之一百的真诚。可是那是一份文学女青年的长达几万字的、一边写一边幻想着出版的遗嘱。就像《忏悔录》或者《追忆似水年华》。不能说不真诚,但的确是早已考虑到要被人阅读与分析。我如何描述大雨花花?我没那么自信--也许是小时候我妈没怎么夸过我的原因--认为他为我做的这一切可能是出于我有什么独特的魅力。自作多情已很讨厌,如果再广泛宣扬的话,就更有点傻。即使不是自作多情,有些话也不能说,我深深地明白这一点。凡事不能说太细,这样才进可攻退可守。所以,我硬生生地把大雨花花跟我之间定义成了纯粹的友情。也只能是友情,既然我已经主动放弃了某种权利,以主动的姿态抵抗被动的命运。我没有这么写,但我相信有人会看明白。

这个人绝对不是露西。我沉默地听露西说。内心里一片虚空。我忽然发现自己活得不真实,不敢面对现实。我只愿意面对遗嘱,或者说是小说里的那个现实。我靠那个世界活着,还告诉自己说,虽然我的生活有点混乱有点模棱两可,但琢磨起来也是有滋有味。露西说,我对她的一些不客观描述她可以原谅,但她一定得跟我说说大雨花花,大雨花花不像我想得那么好那么简单,事实上他很虚伪。她说:“那次我们曾经谈到过,男女之间不可能存在友情。尤其是适龄男女之间。这个你也承认。“我思索了一下,说我承认。我不知道露西接下来要说什么。我只好强词夺理先把她的路给堵死。我又拿我爸跟我妈作为有力的反证,试图再次说明在适龄男女之间,存在着一种似是而非的超友情的友情。我问露西:“你怎么去解释和概括和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呢?“我爸爸妈妈打了一辈子的架,不是打着玩的,他们真的离了婚,我爸扔下我们远走高飞。可是去年从一个遥远的海滨城市传来了我爸得了绝症的消息,我妈一闻此噩耗,哭哭啼啼地连夜启程前去探望。而我爸呢,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把他辛苦追求来的爱情也扔到了一边。

也就是说,他赶走了他的二婚妻子,接受了我妈的照料。他希望死的时候眼前只有我妈。不过后来残酷的事实证明一切都是误会,误会。我爸并没有得绝症。医生之所以说他得了绝症,是想介绍他加入某保健品的传销。一听说自己不是绝症,我爸马上就变了脸。当然,我妈也变了脸。他们又都觉得他们这一生,认识对方是最大的误会,比误诊为绝症还要荒谬的误会。他们气乎乎地分道扬镳,扬言永不相见。举我爸妈为例,也不仅仅是针对露西的强词夺理。他们的关系也的确让我感到糊涂。这是我接受的情感教育中最不能理解的一课。暗地里我也经常拿他们的关系来比对我和大雨花花。这倒不是纯粹的逃避和托辞。露西点点头。(她这个点头的动作像极了大雨花花)她说:“嗯,你说过,有的男女之所以一辈子保持着这种似是而非的友情,完全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关注的孩子。“我说是的。她说:“可是在你讲述的你爸跟你妈这最后一出悲喜剧里,没你什么事儿。他们不是因为你又走到一起去的。“我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我,他们之间的联系早就断了。我妈不可能知道我爸得病的消息。

“露西说:“可是你已经退出了他们的生活,他们还保持着联系。“我说:“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回忆,那就是我。“露西说:“你是他们生的。可是喜羊羊不是你和大雨花花生的。“露西说我把我爸和我妈的例子用在我和大雨花花身上,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因为,我爸和我妈是夫妻,而我和大雨花花不是。她说:“你们是全然不同的关系,怎么可以放到一起类比呢?这说明你在心底里已经把你跟大雨花花的关系认定为夫妻。“我脑袋嗡嗡作响,手脚冒出虚汗。好像被人当面揭穿了是骗子然后扭送到公安机关。我硬着头皮说我我我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大雨花花之所以老来我家纯粹是因为他喜欢喜羊羊。露西说:“他为什么喜欢喜羊羊呢?喜羊羊又不是他生的。“我说:“我也劝他跟你早点结婚,生个孩子......“露西说:“关于他喜欢喜羊羊这件事,我唯一的解释就是爱屋及乌。“我目瞪口呆焦头烂额眼冒金星。打个通俗的比方就是我恨不得找个耗子洞钻进去。露西直面我的狼狈,说她理解我,也原谅我,她相信我不是装出来的。露西说因为大雨花花是个特别虚伪擅长伪装自己的人。露西也被他蒙蔽了。直到她看了我的遗嘱,了解了喜羊羊出生的前后经过及大雨花花扮演的角色,她才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