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辞冰雪为卿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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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敏

昏暗的烛光摇曳,一双苍劲有力、经络密布的大手缓缓拿起桌上的漆虎九环宝刀,鞘出刀现,立时房内寒光四射,锐气刺骨。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轻拭着刀刃,世间最悲哀之事,不外乎美人白发,英雄迟暮以及这宝刀蒙尘了。

他——爱新觉罗氏胤褆,康熙的第一个阿哥,大清朝的皇长子,自十六岁起,便开始领兵打仗,历经大小战役无数,每逢战事,必身先士卒,勇猛无惧。数年来,战功标榜,可到头来却被夺职削爵,软禁幽居。万籁俱寂时,忆及往事,想起最多的不是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不是繁华奢靡的宫廷生活,而是她——那朵虽饱经蹂躏,却仍屹立于风雨中不倒的小小茉莉。

小敏——每次进宫探望额娘时,她总是悄悄地跟在自己身后。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可当自己回头时,她便像只猫似的飞快地闪躲起来,又会忍不住用她那双小鹿似的眼睛,不停地伸出头来张望。桌上总会摆着自己喜爱的黄山毛峰和金华酥饼;遇到下雨时,屋外总会搁着把碧绿油纸伞;偶尔留宿,床上的被褥也早已更换一新。虽然不能常常见到她,却总能感觉到背后有双眼在看着自己,总觉得她的气息时刻萦绕在身旁。

“送给你。”

小敏一愣,呆呆地看着他手中那束洁白的茉莉花。

“这是我路过御花园时,亲手采的,它虽然不是很艳丽,却很清新、可爱。”胤褆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发着金铜色的光芒,“就像你一样。”

见小敏迟迟没有反应,胤褆不觉尴尬道:“我只是借花献佛,若不喜欢,丢了便是。”说着,举手欲弃。

小敏醒悟过来,慌张地一把夺过去,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抚弄着花瓣。

“喜欢吗?”胤褆顿时心情大好,见她爱不释手的样子不禁问道。

小敏圆溜溜的眸子望着他,用力地点点头。

“那以后就不要总是躲躲藏藏的了,为何不正大光明地站在面前看着我?”胤褆笑道,“难道我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小敏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尘芳不见的那个夜晚,胤褆恰巧奉旨回京告祭郊庙、陵寝,在额娘这里用完晚膳,听说此事便帮忙寻找。可偌大一个紫禁城,找一个失踪的人又岂是易事,徒劳无功地回到长春宫,看到小敏独自坐在宫门外的台阶上,两只眼红肿得如核桃般,便走过去道:“回去睡吧,奴才们会继续找的。”

小敏摇摇头,固执地坐在那里。

听尘芳说过,小敏幼时随父母举家北迁,半夜遇到劫匪,熟睡的她却浑然不知,一觉醒来,家人都已倒在血泊中,自己则是被个忠心的老管家压在身下,才幸免遇难。在睡梦中被夺去了父母姐妹的她,看着满目荒夷,再也不能开口了。后来幸得被自己的姑母沈氏收养,初到纳兰府,她昼夜不敢睡觉,每每入睡就会被噩梦惊醒。沈氏无奈,每夜将她抱在怀中,不断在她耳边轻唱童谣,方能睡上一两个时辰。情况直至尘芳的到来,才得以好转。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一见如故,就像迷途的羔羊重回到母亲的怀抱,小敏在尘芳的怀中竟然能安然入睡。自此两人同桌吃饭,同榻而眠,沈氏曾笑言两人好得就像双生子,形影不离。

“是害怕吗?害怕一觉醒来,再也见不到尘芳了吗?”胤褆坐下问道。

小敏将脸埋在膝间低啜。

“我也曾害怕过,害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在睡梦中便被敌人斩去了首级;害怕一觉醒来,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沙场上;害怕自己死在客乡,不能见到额娘的最后一面;害怕自己触怒了皇阿玛,一昔间就会被剥夺所有。第一次与裕皇叔征讨噶尔丹时,我终日惶恐不安,上了战场也心不在焉,结果被敌将自背后劈斩一刀,顿时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四周尸横遍野,秃鹫在空中成群地盘旋,叼食人肉。当时,我想自己死定了,再也见不到父皇、额娘,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有做,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没有去,人生就要这样霍然而止。”

胤褆转脸看到小敏紧张地望着自己,不禁笑道:“后来,裕皇叔在死人堆里找到了我,于是我的人生又继续了下去。我继续打仗,继续厮杀,可我不再害怕。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我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任何事情都不可怕,最可怕的莫过于内心的绝望。”他拍拍小敏的脸道,“所以只要你坚信尘芳一定能回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小敏站起来,走到他身后,轻轻抚摩着他的后背,似乎想抚平那道深及入骨的伤痕。

胤褆回身握住她的手,问道:“你可知,我比你大上十余岁?”

小敏轻笑。

“你可知,我家中已有福晋、妾室?”

小敏仍笑着。

“你可知,我终年在外征战,性命朝夕难保?”

小敏笑得更欢,指指自己,又指向空中的一弯明月,最后比着他的胸口。

——妾情如月,永沐君心。

那一夜,在宫门外,小敏就靠在胤褆的肩上沉沉睡去,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意。

后来曾问她,为何会喜欢自己?她冥思半日,在纸上写道:因为你很好。

又问她哪里好?她想了想又写道:全部都好。

当时胤禟整日往长春宫里跑,在尘芳和她眼前晃悠,忍不住又将自己与俊美年少的九弟作比较。

她有那么一刻的犹豫,然后写道:从没比过,因为只有你。

小敏,她虽然渺小得不起眼,但在她的世界里却只有我的存在,可当我永远失去她的那刻方才明白,其实她才是我的全部。

“离开她吧!”尘芳挡在胤褆的面前道,“您的府里有的是才貌双全、健健康康的女子,小敏年纪小,还不诋世事,希望您不要伤害到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奴婢虽然势单力薄,但也绝不会原谅任何一个伤害到小敏的人。”

见尘芳一副沉着冷静的神色与自己谈判,想到她与小敏一般年纪,两人却有着天壤之别,胤褆不禁失笑,道:“那么你认为我是因为无聊,才接近她,逗弄她吗?”

“奴婢知道,您多年来征战沙场,风霜血雨,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血性男儿,您不是一个以玩弄失声少女为乐的纨绔子弟。可是即便您对小敏真的有那么一分怜惜之情,但是您最终又能带给她什么?试问堂堂一个皇子能取一个哑女吗?皇上、惠妃娘娘能允许您这样做吗?您的福晋们能容得下她吗?祖宗、家法能容忍得下一个有残缺的皇室女眷吗?”尘芳一字一句皆说中了要害,胤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时的贪欢妄为却要抱憾终生,既然知道是个错误,就不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请您离开小敏,不要带给她任何希望,那便是对她的好。”

“我——我会想到办法的。”胤褆沉凝道。

“恐怕等不到那一日,小敏便会被除之而后快。这样的事,宫里还少吗?”尘芳冷笑道。

胤褆心中一惊,转而道:“你听说什么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今日长春宫的餐桌上多了道点心,明日整个后宫便都会知道,更何况一个皇子看上了的一个宫女呢?”尘芳叹道,“我如今已不知懊悔多少次,为何要将小敏带进宫,让她也卷入这是非之地。”

“你说的不无道理,让我再想想吧。”胤褆犹豫道。

“这种事情应当机立断,拖泥带水只会越陷越深。”尘芳劝道。

“那你呢?”胤褆不觉懊恼,“你若遇到这事,就能快刀斩乱麻吗?就能毫不留恋吗?”

尘芳略一顿,随即憾然道:“只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么一日。”

自那日起,胤褆进宫的次数逐渐变少了,即使偶尔遇到小敏,也视而不见。看着她那原本圆润的脸庞日渐消瘦,无邪的笑容逐渐消逝,自己心中总不免有丝惆怅,但是为了她,为了自己,两人的确再也不能有交集了。

康熙三十七年的五月,胤褆回宫向惠妃辞行,欲回古北口镇守。宫外传事太监见是他,照例直接让他进了内室。刚到门外,只听到长春宫的总管太监王贵在与额娘窃窃私语。

“奴才看着太子殿下闯了进去,知道董鄂格格正和您在储秀宫,所以也就没去打扰太子殿下。”王贵尖声细语。

惠妃捂嘴笑道:“好,这次你可真会审时度势,既抓下了这个把柄,又顺便拔去了我的那根眼中钉,真是要重重赏你。”

王贵忙磕头谢恩。

惠妃又道:“找个机会,把这事透给和嫔。最近皇上老去找这小妖精,她最是藏不住话的——”她猛见胤褆走进来忙收口,丰腻明艳的脸上闪过丝惊慌,随即笑道,“你来了,数日不见可想死额娘了。”

那王贵则乘机退了下去。

胤褆问道:“额娘,您适才和王总管说什么呢?”

“没什么,过两日你便知道了。”惠妃得意地笑,当对上他狐疑的眼神,又道,“你只需知道,额娘一切都是为了你。”

胤褆见惠妃笑着眯眼时,鱼尾纹如两排扇子在眼角展开,虽说保养得不错,终究是岁月不饶人。想到皇阿玛已经数年未踏足长春宫,君恩似水,一去不复返,他心中一痛,不禁道:“额娘,让您为儿子劳神费力,是儿子的不孝。您要好好保重身子,否则儿子怎能在外安心打仗呢?”

惠妃叹道:“你是长子,又终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却还只是个郡王。可那个一出生便定了名分,自小养尊处优,一呼百应,你拿命打下来的江山,他却唾手可得。额娘每见你身上多一道伤,心里就如剜去了块肉,额娘不甘心啊!为了你,额娘死也甘愿。只是,你日后不要怨额娘便好。”

后来当宫中传出皇太子淫乱宫廷的流言,自己方才明白额娘的意思,赶到宫中,却已是人去楼空。幽暗空旷的房间里,只见一束压制风干的茉莉花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心头的失落豁然加重。

小敏,原来当我站在树下,将你牢牢接住的那一刻起,我和你的错便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