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离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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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因为有些话不能说尽,于是有些痛,彼此不能分担。

而且到头来,一个人实则并不能为另一个人的痛做点什么。即使很愿意,终究还是不能的。

故事有点曲折,但并不长。

亦微的父亲名叫万念,早年岁月太不羁,是个反出家门的浪荡子。

他的家族在奥地利做酒店生意,颇成功,一家人都精明,冷酷,十分注重形象。那年万念因毒品暴亡,出席葬礼的只有他的家姐,穿了昂贵的黑裙,冷着脸在仪式上略站了一站。之后两边长久疏于联系,直到万劫十六岁。还是这一位家姐,孩子们的姑母,来同崔颜交涉,称垂暮之年的家长膝前寂寞,渴望有孙儿做伴,而万劫是目前孙辈里唯一的男丁。条件也提得很露骨,说是自十八岁起,万劫就可以领取一笔数额相当可观的年金。当时崔颜并不表明态度,只把万劫唤来,当他大人一样凡事摊开说明了,叫他自己拣。万劫自幼颇具主见,并没有考虑太久他决定回去万家。

隔半年,却是万劫独自回来,带着一纸亲子鉴定的报告数据跟一封信。他在暗房找到崔颜,后者也不及出去,就着暗房里幽幽的红灯把信看了。信上说,万劫的生母在生时行止不端,兴许她的伴侣不止万念一人,之类之类,结论是,万劫身份不明,数据显示,他跟万氏无关。

那时江亦微九岁,无意间在暗房的桌底,悄悄洞悉了万劫的身世。同时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听到万劫哭泣。

沙发里,崔颜已经睡熟,身上胡乱搭着一条黑披肩。

亦微揿灭烟头,扭暗了房里的灯。

她一向自持,不常怀想过去,但每每不得已记起,再回首都恍如隔世,目眩神迷。

于是她扶着沙发靠背,在屋子的中央站了站。迎面有风在吹,闻见花香,仿佛是栀子,但亦微又迟疑了,北地可是有栀子的么?侧耳听时,已经滴滴答答下起雨来。她突然感到下身一阵潮热,走去洗手间,褪了内裤,看到一小团乌红的经血。她来了月事。

次日亦微醒来时,已经正午,日色璀璨如钻,一窗都是。

揉一揉眼望出去,房间的另一头,唐清容穿件土耳其式样白色长衬衫,立在窗口,正吸烟。初夏的日光端地暴烈,照亮她的白衫好像轻纱一样,女体嶙峋而幽美的伏线,清晰可触。见亦微醒了,清容便走去厨房煮咖啡,到床边,停步对她道:“亦微,我打算复出。”

呵,又活过来了。不然怎样?多偏执的人一样须奋力求生,谁不是曾经野性难驯?

晚间两人一道送了崔颜去机场。“哎,她还是美”,望着走向安检通道崔颜灰衣黑裤的背影,清容忍不住说。

“是,她是美的道成肉身”,亦微一笑,不再目送,回身往机场大巴站走。

清容愣了愣,但很快记起圣经,回过神来,大笑,不住点头。

周围二三男士闻声转头来看,一见之下,不能再把眼珠错开。唐清容度尽劫波,仍然是一位颇为够看的女子,勿庸置疑。

但时尚界自有它严酷的丛林法则。

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唐清容早已难敌张牙舞爪的新生代。

复出是复出了,但不再有杂志肯约她拍时装大片。一来身败名裂,再者人走茶凉,引产一役虽不为外界所知,但到底皮肤跟身体的状况已有回落,再也拿不到优质的活计。经纪公司只能替她接一些中低端厂牌的路演走秀,跟尚未毕业的女模班学员一道挤在后台吃冷掉的盒饭。其中当然有人认出她来,明面上的踩踏虽不存在,但暗地里鄙薄的神色是有的,看低她一把老骨头来跟小一辈争食,十分折堕。但清容认了,她已明白一些事,有时生活的微妙之处就在于不可以口吐怨言。

倒是有一个人始终在关注她。注意到唐清容复出后气质上多出的那一部分颓废,它非但没有令她色衰,反倒令她色盛了,这一点似是而非的枯萎在她肉身的暗部,就像是一笔突兀的反衬,使她复杂,有了层次,能够承担意义的重量。于是当这一年深秋,某知名品牌要为新推出的冬季香水拍一组广告,聂言在提名了唐清容。

不出所料,对方一听,惊得变色,直呼“太险,不可”。

但言在坚持,“什么了不起的事?用得着一脚把人踩死?你们大可选择别的摄影师。但如果是我来拍,我只属意唐清容。”

如是几番理论未果,僵持良久,到底签了约,不过该名负责人仍不忘放话道:“聂言在,别怪我没有警告你,这样做根本违背物竞天择的原理。”

言在却不以为然,扬手道:“放心,我会准备足够多的粉底。”

拍摄中,唐清容作男装打扮,戴爵士帽,穿燕尾服,腰身那么细,几乎欲折,里头却穿金色胸衣,裸着一截雪白的腰,以及一痕雪白的胸脯。清容的确专业,有太多历练了,更难得是她姿势不油,性感不怒而威,气场够,相当夺人。那一组香水广告拍出来,真能感觉到她的体热欺身而近,咄咄逼人地环绕不去。设在灯箱里,路人瞥见了,没有不转头再瞄两眼的。聂言以险制胜,建了奇功,这才抹一把额上冷汗,吁一口气。再次印证了,时尚这回事呢,骨子里倘没有一点乖张在,那就只好等着滥大街,分分钟泯然众人矣。

自此一役,唐清容重拾旧江山,很感恩,特地在一间日本料理店请了言在喝酒。

酒酣耳热过后,两人却渐渐有点拘谨,话也变少。清容是明白人,于是主动说了,“言在,你是怎么看亦微的我不晓得。她那种无所求的感情方式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情分薄寡。但我旁观这些年的结论却是,她实则是太热烈了,热烈到内在燃烧起来她还不知道:“所以从不叫喊,始终寂静,持续内耗。言在你是运气不够好,倘果真够运,该是在亦微熄灭的那一刻现身。余温之恋,比燃烧来得要幸福。”

他捏了酒杯,垂首道:“我懂”。

临别,言在又突然叮嘱清容,“这一整件事,无需给亦微知道。”

殊不知这一夏一秋,江亦微却过得很疏旷。

七八月间,正是暑气最迫人的时候,她伙同一众同门,反出都会,打马走了一趟大西北,名义上是采风跟调研,其实她不过是想散散心。

同行俱是没心事的人,行止甚为放达,租两辆旧吉普在国道上开得风驰电掣,一顿吃得下五个馍,大碗喝酒,醉倒便睡。倒真是近朱者赤,连带着亦微也沾染不少豪情,笑声都比平常大。

在敦煌,亦微一个一个洞窟看过,每每到最后都觉遍体生凉,仿佛一身都是壁上飞天阴凉的艳影。

而她也真的目睹了所谓海枯石烂的本相:没有哪一则誓言比石像更长久,也没有哪一种爱长得过生命本身。

从莫高窟出来她独自走到一处危危断崖,四望天高地阔,远方涌着层云,这时劈面而来一阵大漠风,荡气回肠,吹得江亦微胸中阴霾散尽,只觉长情大爱全是狗屁。

她已没有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