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间，我仍然忍不住朝那个位置张望。
那对情侣已经吃完了饭，正在含情脉脉地交谈。
这令我回忆起，有一次孙倩在等菜时，脱掉高跟鞋用脚撩拨我的情景。那事虽已过去很久，却仿佛发生在昨天，仿佛发生在刚才，她的表情，她的动作，她的声音，一切都活生生的，活生生的。
“怎么啦？快吃啊。再不吃菜都凉了。”大白兔见我投箸不食，催我了。
“哦，好。”我答应着她，拈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
“这个酸菜鱼做得很好诶。”
“哦，好。”我夹了一块花生米那么大的鱼肉放在碗里。
“你这人吃饭怎么这么秀气啊？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大白兔干脆自己动手，用漏勺给我捞了几大块鱼肉。
我慢慢咀嚼着毫无滋味的菜肴，忽然觉得大白兔也有她可爱的地方。只可惜啊，她不该是安徽人。
想到这里，我觉得该跟她直说了。
“咱们俩的事儿，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她惊诧地扬起小尖脸，那双一池春水般清澈的大眼睛盯着我，让我不敢直视。
“我觉得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
“咱俩年纪差距太大，会有代沟。”
“咳，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这很严重。年龄差距大了，肯定有代沟。”
“那有什么啊？我爸比我妈大十五呢，他们俩一辈子还不是恩恩爱爱的，我没看到有什么代沟啊？”
“啊？”又轮到我惊诧了。
“我妈是我爸的学生。”见我一副被雷倒的表情，她解释道，“他俩一辈子相敬如宾，让我感觉特好。我妈挺崇拜我爸的，也特信赖他。我爸对她也特爱护，俩人一辈子都没红过脸。看着他俩，我觉得年龄根本就不是问题。你才比我大十二，他们差十五都没事儿，你怕什么呀？”
汗！看来，这个理由无法说服她。我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我觉得，我没法从你孙姐的影子里走出来，而且也不可能走出来，我自个儿也不想走出来。”
“你这人也真是，你总不能守着那些记忆过一辈子吧？”
“是，我是想守着这记忆过一辈子。”很好，她顺着我的思路往下走了。你认为我不能永远思念我亡妻，我偏要永远思念我亡妻；你认为我不能守着记忆过一辈子，我偏要守着记忆过一辈子。这样Play下去，你玩你的，我玩我的，我们就Game Over了，你的明白？
“我很理解你的感情，我相信你很爱孙姐，相信你俩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下午弹琴时我就发现了，你对孙姐的感情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是，我注定这辈子无法摆脱她。”我乘胜追击，扩大裂痕。
“就因为这样，我才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你了，就今儿下午。”
“为什么？”我再度惊诧，“你要是跟了我，就意味着要在你孙姐的阴影下生活一辈子。这对你不公平！”
“这有什么不公平啊？”她的回答再次让我大跌眼镜，“孙姐的去世，确实是挺不幸的，而且她在我前面，你们俩感情又那么好，她在你心里有位置我一点都不嫉妒，也完全可以理解。”
坏了，这只狡猾的杰瑞鼠并没有往汤姆猫挖的坑里跳下去。
我忙推她一把：“我想，没谁愿意充当故人的替代品角色。”
杰瑞的回答次次让汤姆感到意外：“谁说的？我就愿意。”
“为什么啊？”我忽然感觉真和汤姆猫一样，就要黔驴技穷了。
“因为，你对孙姐的感情，很让我感动。我想，一个对亡故的妻子都有这么深怀念的男人，一定是个懂感情的男人。而且昨儿晚上我那样挑逗你，你都不为所动，更让我觉得你是个正派人，所以我觉得跟你在一起有安全感……”
我心想：靠，你还想找安全感？你个跆拳道蓝带还要找安全感？跟你在一起，我得找安全感还差不多。
“我只是个柔弱的小女人，想找个能关心我，疼我的人……”
天，你还是柔弱的小女人？你在跆拳道练习场一边嗷嗷叫，一边打沙袋时候，怕是一点儿也不柔弱吧？靠，你就装吧。这年月，大家都喜欢装，实际上不堪一击的女人装强势，实际上强势的女人反而装柔弱。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比我大，也不在乎他有多少钱，我只在乎他是不是个值得我委身的人。刚开始段姐和王总介绍你，我是觉得你条件还不错，但那只是初步的想法。其实，王总他们跟我介绍你之前，就有人给我介绍过几个更有钱的，其中一个，据说都七八千万的老板呢，你和他比不算什么，可我还是没看上他。”
嗯？大老板？我又敏感地想起了离异女们嘴里经久不衰的大老板神话。不过，她说别人给她介绍过大老板，我倒是百分之百相信。她青春美貌，她有资本。
“那时我想，既然王总和段姐都介绍咱俩认识，那你这个人肯定不会坏到哪里去。王总介绍你，让我觉得你肯定不是那种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的失败男人；段姐跟我介绍，让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这两天的接触，特别是看你对孙姐感情那么深，更让我觉得你是个重情义的好男人。所以我一点也不排斥你对孙姐的怀念。孙姐留给你的美好记忆，我不去破坏；她没法给你的现实慰籍，我补偿给你。我相信我诚心待你，你一定不会辜负我。我想，哪怕你把对孙姐十分之一的感情分给我，我都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她这番话彻底颠覆了我的成见，一时语塞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能想出什么理由拒绝她？
当然，狼要吃掉羊，一定会找到理由的。同样，狼要是打算放掉羊，也会找到理由。所以，即便被逼得走投无路，我还是有理由。
理由就是：她是安徽人。
这个既会跆拳道又会弹钢琴，能文能武的野蛮女友有个先天不足：她不仅要面对孙倩的影子，还得面对张佳丽给我留下的地域偏见。虽然这个理由实在太牵强了，但它的确是我的一个心理阴影。
算了，我讲不过她，我就不讲了。冷处理吧，时间慢慢会冲淡一切。晾她个一年半载，她自然就会良禽择木而栖了。
吃完饭我送大白兔回到左家庄，安顿好之后准备闪人。
“守杰，今晚别走了，跑来跑去多累啊。”她挽留我。
看着她诚恳的表情，我知道，如果今天我留下来，她那身过硬的跆拳道功夫，应该不会拿我做陪练对象了；她包里放的那些阉割工具，也不会亮出来为我动净身手术。
可是我不想。
“不，我得走。”我忍不住看了看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又把目光游移开来，“你早点儿休息吧，给你钥匙。好好休息一下，明儿可就要上班了。”
“郁闷，又要上班了。”大白兔满面愁容，“好吧，我也不拦着你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啊。”
“嗯。”我扭头就走。
“等等。”她叫住我。
我扭过头来，她抱住我给我一个浅吻。
这次我没反抗，闭着眼睛接受了。
上电梯时，我忍不住转身看了看，她站在楼道里目送我。我转过身向她微笑了一下，挥挥手，走进电梯。
我回到团结湖的家里，开门，开灯，关门，换鞋，放包，坐到沙发上，感觉这一天可真累。抽了支烟，走到新买的钢琴旁，单手弹奏了几个音符，却始乱终弃。
我忽然想到，得为明天上班寻找一件衬衣。
我走进衣橱，翻了翻挂衣架，找到孙倩为我买的那件Dior衬衣。
忽然，我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一个挂衣档里——那里挂的都是孙倩生前所穿的衣服。
我翻出那件杏色短裙和大尖领白衬衣，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她时，她穿的那身搭配。我返身回到门厅打开鞋柜，找出了她那双浅金色的鱼嘴鞋。
我把它们摊开摆放在床上，久久凝视。
现在都齐了，就差梦中那个人了。
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会，我又走进衣橱，翻出亲热时孙倩穿过的情趣内衣。我们最后一次在家里亲热，她穿了以后还没来得及洗，就那么随手放在塑料袋里。
我打开塑料袋，拿出衣物深深地嗅着。
突然，我发现那上面，竟残留着一股我熟悉的，如幽兰暗香般的体味！这才想到，这些衣物一直保存在塑料袋里，而塑料袋防止了气味的散发。
天哪，我终于找到了她留下来的一丝痕迹！那感觉不亚于淘金者发现了矿脉，航海者发现了新大陆，天文学家发现了超新星。
我按住心头的狂喜，贪婪地品味着她留下的，这珍贵到世上绝无仅有的美好气味。那感觉无比清新，无比酣畅，如饮甘露，如沐春风。
就这样闻了很久很久，我才恋恋不舍地把那些东西装回塑料袋，又找了一卷透明胶，小心翼翼地封住了口，生怕那味道会挥发出一丝一毫。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忽然醒了，居然发现壁灯还亮着。
可我明明是关了的啊？真是奇怪。
借着灯光起身一看，那些衣物居然又摊在床上。
正心疼地准备收起来，我忽然看到她——孙倩——正坐在床边。
她画了烟熏妆的眼影，涂了酒红色的唇彩，还精心地刷了睫毛膏，奥罗拉公主般的脸上，带着妩媚的微笑，看着我，却一言不发。
我的心骤然狂跳，眼角瞬间湿润。
我想叫叫她，可喉咙却被什么掐住了一样，呼吸都很困难，更无法发出声音。
我说不清楚，究竟是惊讶还是激动、欢乐还是悲伤。
终于，我挣脱了那双无形的手，急切地问：“孙倩，是你？真是你？天哪，你真的回来了？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孙倩，我求求你，再别离开我，你知道，这半年我过得有多苦？求求了，孙倩，你再别走了……”
说到这里，我鼻子一酸，哽咽了，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她依旧微笑着，却没有回答我。
只见她拿起丝袜，慢慢地穿到腿上，一只，又一只。
接着，她起身穿上了那双鱼嘴高跟鞋，一只，又一只。
最后，她又穿吊袜带。我连忙凑过去，她系前面的扣子，我帮她系后面的扣子。
她微笑着，扭过头看着我，那笑容比我以前记忆中的她，还要甜美，还要妩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旋律，忽远忽近，如泣如诉，像一缕青烟，也似一阵迷雾。我侧耳倾听，哦，那是她心中的歌，那是Mariah Carey的My All：
I am thinking of you 我深深思念着你
In my sleepless solitude tonight 一夜无眠独自悲凄
If it's wrong to love you 如果爱你是一个错
Then my heart just won't let me be right 那我情愿一错到底
'Cause I'm drowned in you 我迷恋着你
And I won't pull through 但并不想自拔
Without you by my side 让你离我而去
I'd give my all to have 我愿倾我所有
Just one more night with you 换取与你一夜偎依
I'd risk my life to feel 我愿付出我的生命
Your body next to mine 感受你芬芳的身体
'cause I can't go on 因为我不能继续
Living in the memory of our song 仅仅守着那些歌中的追忆
I'd give my all for your love tonight 今夜我愿倾我所有，换取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