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街巷口就有人卖红菱了。水灵灵的红菱,是《红楼梦》里提到过的“鲜果”,色如玫瑰,菱肉洁白脆嫩,带着近郊水塘的气息,异常艳丽可爱。
晚间,在一朋友家吃饭,正巧桌上就有一道菜,叫“毛豆菱角”。不老不嫩的元宝形菱肉同肉末及木耳一起煸炒,再配上青青的毛豆,碧的碧,紫的紫,黑的黑,赏心悦目,吃在口里既滑爽津甜,又有水灵气,并让我一次次想起那些遥远的水泽。
江南的水泽特别能滋润万物。水红菱颜色深红鲜亮,气韵生动,一篮子水红菱就是一篮子花。水红菱壳极好剥,抓住两个腰角一掰,莹白的元宝形菱肉就出来了,一层薄薄的内衣上犹自洇出一抹飘逸的轻红,在嘴里稍一嚼,真是连渣子也全无,唯有满口水灵灵的甜浆和着袅袅清芬,在心头缓缓释放。
最具水泽之气的嫩菱,当然生吃最好以之做菜。不管使上什么手法,若不能保住水灵清甜本味,都是弄巧成拙了。水红菱切片,红椒也切片同肉片先炒,将熟,再放入菱肉片略翻几下,菱肉堪堪半熟就装盘,肉的香鲜,菱的甘脆鲜嫩,正可各行其道。水红菱壳薄肉厚,适宜切片待用,子鸡的腿肉切丁以料酒、豉油浸渍,下锅滑油断生,加作料加水稍焖片刻,再入菱肉片略翻炒至收干汤汁,即成。
北方人不识菱角为何物,搞不清是树上结的还是像花生一样从土里长出来的。但在艰难的年代里,秋天的菱冬天的藕,都曾是圩乡人的“活命粮”。菱角采收季节,至晚,家家都飘出焖菱角的香味。腾腾的热气中,揭去盖在锅上的大荷叶,一家人——有时也有串门的乡邻,便开始了菱角代饭的晚餐。一片“咔嚓”“咔嚓”的响声。吃饱了,站起来拍打拍打衣襟上的粉末,女人则忙着打扫满地的菱壳。小孩子通常是白天采菱时坐在腰子盆里就已吃饱了脆甜的嫩菱。
那时,哪一口水塘不是铺满菱叶碧油油地发亮,许多鼓着眼睛的小绿蛙和不知名的水鸟就在这些绿毯上面跳来走去。菱五六天就要翻采一遍,多得一时吃不了,就晒干舂成菱粉,也有人家挖一口水窖,将整筐整筐的菱倒入养了,什么时候想吃,就用长柄的瓢舀出一些。而到冬腊年底,生产队车塘捉鱼,便有许多黑糊糊的菱水落石出,于是,孩子们有的捉野鱼,也有的专拖了一只大筐箩拾捡落水菱。
这些甜津津的吃在口里有一股淡淡沤臭之气的落水菱必须拾尽,否则年复一年,长出的就是角刺粗而肉少,俗称“狗牙齿”的野菱。落水菱当然捡拾不尽,来年夏初,水塘里会窜出好多瘦细的菱芽,抓住轻轻一提,就能拖上来下面乌黑发亮的母菱。这时菱壳黑亮已蚀得很薄,菱肉仍然莹白,而且由于贮存的淀粉变成了糖分,吃在口里别有一番醇甜味。记得数年前的暮春在浙江嘉兴风景区,所见最多的便是卖这种黑黝黝落水菱的摊贩。用方便袋子或特制元宝篮子装着,兜销给游人,空中浮着一种淡淡的沤臭之气。当地习俗,有意让老菱沉入水底,冬日起塘时拾取,即“乌菱”。新年里煮了乌菱招待孩子,取菱与“灵”同音,孩子吃了念书聪明。
诗人车前子说:“江浙一带,我吃过湖州的水红菱和常熟的水红菱,那两个地方也有灵气,过去生活过一群出类拔萃的文化人,出得文化人的地方,往往也有优秀食品生产。”嘉兴的乌菱,在未落水之前二八年华里,也是一样出落得红艳姣俏、水灵动人,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犹似西方芭蕾舞剧《红菱艳》里精灵一样舞动的红衣佳人。车前子之所以下定论“水红菱只能生吃”,且不论其潜意识是否就有“猎艳”的取向,但作为灵慧的诗人,在我的印象里,其诗歌的藤蔓,也曾是那般水灵鲜活。
菱的叶柄生有枣核一样的浮囊,内贮空气,故能浮生水面。圩乡人栽菱很有意思,先把在别人家水塘里扯上来的菱秧盘好,堆码在木盆里,每一棵根部都打上结,然后用撑盆的竹篙顶着这揪结,缓缓插到深水下的淤泥中。也有省事的,只在菱秧根部系了个瓦片扔到水中,照样能沉底分蘖发棵。菱始花于立秋,白露果熟。向晚时分,菱塘开满星星点点细小的白花,每花必成双,授粉后即垂入叶腋下水中结实。菱角对生,抓起菱盘,摘下一菱,不要看就知对应一边一定还有一个或两个。菱两端伸出的角叫肩角,两腹下角叫腰角。儿时斗菱,就是互以抱肋的腰角勾挂,然后扳拉,角折为输。“鸡婆菱”最甜嫩,粉红色,鼓鼓的。也有无角的菱,称为元宝菱。桀骜不驯的野菱结出的米,倒是特别粉,特别香,比栗子还好吃。野菱米与肉或仔鸡同烧,浸透了肉香,油光润亮,清甜粉酥,远胜出板栗不知多少。
菱的植株菱角菜,利用价值更大。其捋去毛的嫩茎和掐掉浮囊的叶柄用水焯了,切碎再下锅炒一下,拌上蒜子淋几滴熟香油,便是农家饭桌上从夏到秋不变的风景。即便到了寒冬腊月,端上桌的仍是一碗发黑的腌菱角菜。世事变化,谁会料及当今豪华食府,一盘蒜茸爆香、放足了麻油的切得极细的凉拌野菱藤端上桌,于酒红灯绿的光影里,被一双双精致的筷子挑入一个个精美的碟盏里,其受欢迎的程度,绝对超过那些大荤之烩。
水乡叫莲的女孩多,叫菱的女孩也多,红菱、秋菱,《红楼梦》里还有个叫香菱的不幸女孩。香菱原是甄士隐之女,乳名英莲,幼时遭人拐卖,后被薛蟠霸占为妾,死于难产。贾宝玉有《紫菱洲歌》:“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芰”,即为菱,《离骚》有“制芰荷以为衣”句。多情的诗人李白,有“菱歌清唱不胜春”的吟咏。倒是陆游一生落拓,晚年放荡水泽,自咏“八十老翁顽似铁,风雨三更采菱归”。
一九九〇年夏,华东六省举行民歌大赛,我拿出《耘田歌》和《采红菱》,分别获创作奖和演出奖。现在想来,“十指尖尖采(呀)采红菱……”虽不免有点矫情,但采菱女儿坐一只窄窄的腰盆,穿行在葱碧的菱棵之间,毕竟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清纯意趣,在我遥若隔世的岁月里轻轻摇曳。
菰就是茭白,俗称茭瓜,广生于长江流域,古书称“蒋”,又写作“苽”。唐人韦庄《赠渔翁》:“草衣荷笠鬓如霜,自说家编楚水阳。满岸秋风吹枳橘,绕陂烟雨种菰蒋……”犹记得鲁迅在一篇文章里,曾拐了不小的弯以“茭白”指代一个姓蒋的校长。这话要是广泛传出,只怕天下所有姓蒋的人都同茭白难脱干系了。茭白的根系在水底错综纠缠,颇有浮力,乡下称之“茭瓜墩子”。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有云“江南人称菰为茭,以其根交结也”,道出茭名之由来。春深时节,新苗从水下的根盘上长出来,苍翠娇嫩,连片成团地漂在水面上,映照着蓝天白云,一眼望去,连人的气息也跟着无比地清明起来。这种新苗的水灵灵嫩茎被抽出来,取名茭儿菜,炒肉丝极清甜可口。
茭白久负盛名,在太湖那边,与莼菜、鲈鱼共称江南三大名菜。茭白生于水泽,在水中发育,借了水泽的灵气,才出落得鲜灵娉婷,丰满白嫩诱人。因茭白肉质白嫩,外观犹如性感的小腿,故在浙东有“美人腿”之称,倒是有点让人浮想联翩。
当茭白长成时,其细长的叶鞘和叶片的交接点,有白色带状斑,我们家乡人称为“茭瓜眼”。当你往塘边一站,根据搜寻到的“茭瓜眼”的膨胀程度,就可知道这支茭白的老嫩状况。茭白由紧身叶鞘护持,叶鞘未剥前谓之“水壳”,叶鞘剥去后,称为“茭瓜”。茭白当水果生吃,脆甜脆甜的。鲁迅在《朝花夕拾》里忆起儿时吃过的极其鲜美可口的菱角、茭白和香瓜,称那是“使他思乡的蛊惑”。
茭白适用于炒、烧等烹调方法,和荤菜一起油焖红烧饱吸汤汁,则其味更妙,酱烧茭白、茭白炒肉片、肉糜红焖茭白……都是美味。众者之中,最值称道的是茭白炒毛豆。将茭白削去老根与外皮,沸水烫一下捞出,切成薄薄的斜长片;红辣椒切成稍小的长片,毛豆投冷水锅煮断生后捞起。油锅中放入葱姜末煸出香味,投茭白、毛豆、红辣椒、酱油、白糖炒倒即可。味道嘛,柔绵淡雅宛如秋水,脆滑而略带柔性,微甘中蕴有一股清香,充分展现出江南饮食的婉约风味。茭白肉丝,是一道简简单单却很经典的美味,白白嫩嫩的茭白,携手肉丝,口感滑嫩,再搭配色彩鲜艳的青红椒,增色不少。我最常做的茭白菜,就是这切丝小炒,或切成丁与肉丁、干子丁、虾米、豆瓣酱一起焖烩。
用刀剖茭白成四瓣,像蒸茄子那样放饭锅头上蒸熟,加麻油、豆豉酱、盐等拌开,入口香嫩柔糯,无渣,咸中带甘,食之难忘;也有人喜欢做一只调料碟,蘸着吃,一样味道纯正、鲜美。茭白温婉而低调,和其他食材相配,不会抢了别人的风头。李渔曾说:“蔬食之美,一在清,二在洁。”观之茭白,堪担其美。
茭白又是一种很有趣的植物,只有当它被一种黑粉菌侵入感染,其抽穗开花的生殖优势被抑制,并且其基部细胞受刺激增生,才能形成肥大的嫩茎。从这一点来说,茭白实际上就是营养丰富的菌瘿——这很有点蚌病成珠的意味。黑粉菌之于菰,更准确地说来倒像我们人体接种疫苗。少量感染,植物体作出保护性应变;倘使过量,冲垮了自身的防御体系,结出的茭白不但小,而且内里尽是一包黑粉,即俗称的“牛屎茭瓜”。你倘有胆量吃,必是染得黑牙黑唇。不让黑粉菌泛滥成灾,高温控制的办法最有效。但乡民们并不懂得这古里古怪的道理,他们只知道年年水枯季节要放火烧菰塘。在乡村,每至冬腊年关,四野冥暮中,菰塘里野火熊熊,映照着孩子们欢呼窜跃的身影,似乎已成风俗。
只是这黑粉菌也颇具爱国的品性。我看过一份科技情报资料,说是北美洲的水泽中生有大片的菰,却从未孕育过“白胖小子”。他们的农业科技人员便从中国引进黑粉菌入赘播撒,但怎么忙活,也是只开花不结珠胎,实在让老美们作气。
茭白属禾本科,同稻麦是本家宗亲,其野生植株抽穗结出的籽,细长如梭,颜色深红若玫瑰,即我们家乡喊做“高苗”、古书中所谓“雕胡”是也。竹也是禾本科,竹开花结籽是败亡枯死的前兆,竹籽也是细细长长的,古人称为“蕧”。蕧白而雕胡红,它们煮出的饭都黏糯可口而且形体整,有一股难以言述的清馥之气。要是将雕胡磨成粉,粉是红的,做成粑,锅里便是一朵朵盛开的玫瑰。我做中学老师时,认识一位瘦脸上密布胡茬的姓张的农民,此人文革时搞农业科研上过报纸,行径怪异,特拗,常年在自家水塘种养野茭白收获雕胡,我才得以享有了两回难得的口福。要是那人能挨到眼下这个年代,一根筋拧到底,将此做大做成产业,与时俱进开一处“雕胡农庄”,往复古养生的路子上走,保不准不食客如云名动江左。只是郭沫若一生未闻雕胡,才把李白那句“跪进雕胡饭”解释成“像胡人那样跪在雕床上进上饭来”,闹出不大不小的笑话。
对于西晋官员张季鹰来说,尽管在外的日子长长短短,流年暗换,但故乡吴中的菰菜、莼羹和鲈鱼脍的滋味总是纠结于怀,秋风一起,满腹都是念想,最后,竟至弃官南归,为文坛留下一段掌故。连辛弃疾也曾借以曲折表述自己“报国欲死”的抗金决心:“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昨天,我在“拜读”一家颇有影响的杂志上的一篇文艺理论文章时,却见那位操觚先生几处写成“菰羹、鲈鱼脍”。我当即一笑,呀,只闻有莼羹,持菰做羹,会是什么味道哩?
原产佛国印度的荸荠,圆肚中间凹下一个脐印,所以我们这里喊作“菩脐”,即菩萨的肚脐,这种缘物赋形的叫法很有意思。苏浙人则称“地栗”或“地梨”,喊讹了就成“地雷”还有称“乌芋”的,纯粹取其外观了。据说四川人荸荠茨菇不分,荸荠叫作茨菇,那茨菇又被他们喊作什么呢?
古人把荸荠和菱、莲、芡列为泽食类,以与瓜果类相区分。荸荠皮色有紫黑、暗红等,肉质洁白,味甜多汁,清脆可口,自古有“地下雪梨”之美誉,是我们江南“水八仙”之一。周作人在说起甘蔗荸荠、桃李杏柿时,曾感喟“水果也是家乡的好”。所以我在这里小小地私爱一下我们家乡的入口之物,也算有所本了。有种“清水马蹄”罐头,就是削了皮的荸荠,能够用来做罐头,可见荸荠是能上台面的。那一年冬天,我出差去北京,顺便带了些儿子在家爱吃的荸荠。儿子的那些北方同学,见了这斜着鸟嘴状顶芽、扁扁的小陀螺一样的东西,皆不识为何物。但去年我去京城,已有不少小贩像卖糖葫芦那样,用竹签串着蜜汁荸荠叫卖了。
荸荠实在是最具有乡村品格的水果。早年乡下,地里长的水里养的树上结的,山芋菱角花香藕,桃子梨子,还有蚕豆花生什么的,都是上苍对乡村孩子的厚爱与赐予。所谓冬吃萝卜夏吃瓜,秋天过后,孩子们就到放干了水的荠子田里偷踩荠子吃。荸荠圆不溜丢的,村里小丫头,蓄着被称作“马桶盖”额发的脑袋也是圆不溜丢的,斜斜地梳一根丰子恺画笔下的朝天辫,这也使得知堂老人的那首小诗越发意趣丰润:“新年拜岁换新衣,白袜花鞋样样齐;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荸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