煨好的老鸭,盛在大瓦钵里端上桌,汤汁澄清如水,上面漂着青碧的小葱和薄薄一层黄亮油花,喝入口中,那股鲜醇滋味,绵绵柔柔,直渗入你的味觉深处。鸭肉暗红,肉丝细腻,酥而不烂,筷子一拨即能脱骨,用不着你龇牙大嚼。锅巴,则是当地出产的一种细长晶莹的小稻米经柴灶炕出的,焦黄光亮,芳香扑鼻,干吃,入口松脆,极勾人食欲;若投入老鸭汤中,尽吸汤的鲜味,又脆又香,入口酥融,用俗语说法,是“打耳刮子也不放”!
盛夏或秋燥时,界山的老鸭汤最是招引人。尤其到了红日西斜的傍晚,喝老鸭汤的餐桌连片成阵摆到了屋外,或是浓冠的树影下,许多车子就停在路旁。瓦钵大碗,食具极是简单朴拙。而来客——无论你是开宝马还是坐三轮车来的,抑或从大货车上跳下来的,都是抖抖风尘随便拣张桌子就坐下。风生水起,南腔北调,这比那些名为空调雅座实为闷罐的食府包间有意思多了。
鸭属凉性,这种老鸭汤健胃解暑、清热生津、利尿,很适于体内有热、上火的人食用,为食疗滋补的风味小吃。我想,若能推出以补中益气和养血养肾为方的黄芪老鸭汤、当归老鸭汤、枸杞老鸭汤,扩大内涵,做好品牌,编出一部新版《葵花宝典》,当是功莫大焉。
追寻口腹之乐,并不见得都是些害馋痨病的人。其实,冬日夜晚与三五好友开辆车来界山,叫上一钵热气腾腾的老鸭汤,再让店家炒几个下酒的菜,送上一堆锅巴。屋子里暖融融的,先来一碗烫嘴的汤哧溜着喝下肚,一身寒气顿消,再慢慢品尝那些筷子能夹得着的美味,谁说不是一番境界?人生本是五味瓶,想吃的无缘多食一口;寻常味道或是一些苦口酸涩的无奈,倒是时时在嘴巴中驱之难去。如此说来,鲜,也就是人生的一种最佳状态了。犹如我们双手捧着那老式青花碗,嘬起嘴,溜着碗沿畅快地连汤面上的油花儿一起喝下时,虽欠文雅,但却很江湖,也最接近美食的本源。
曾听人说起过一句话,叫“前半生吃肉,后半生出家”,到现在也不能精确弄清其所指。却是想起梁实秋曾说过的那句话: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在乡下,到了腊月,家家户户都要将养了一年的肥猪从圈里拖出来杀掉,村头村尾,猪的号叫声此起彼伏,宁静的乡村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杀了年猪,头头脚脚,舌根(又叫“口条”)、尾巴根(雅称“节节香”),还有大肠,都是要腌起来的,叫“有头有尾,来年再来”。
“腊七腊八,腌鱼腌鸭”,进了腊月中下旬的那段时光,肉香会飘满每一个日子、每一条村巷、每一户农家……浓浓的年味萦绕在心头,一切都变得温馨可爱。年底睛好的日子里,走在乡下,竹竿上串的,墙上挂的,都是赶着太阳晒的鸡鸭鱼肉一类腊货,显现着江南农家于岁末年终之时的富足和丰润。有时,一个白生生的刚收拾好的猪头,就吊在屋檐下,沉醉一般眯着一对小眼,垂着两只肥大的耳朵,乍看去,犹似藏不住一脸的笑意。
当那个给彻底净了脸的“猪头三”,先是删去肥嘟嘟的领圈肉(也有人家保留不删),最后被拆去全部骨头时,撒上盐粒和花椒粒放入缸钵里,同砍成条块的腿肉和肋条肉混一起压实腌上半月左右,就可捞起来穿上细绳挂到阳光下,直到晒成深红油亮,才算真正入了味。记不起早先看的是周作人还是汪曾祺的文,说是上品的猪头,额头要宽,且额上的皮要皱一些,不知是否果真有道理。
以我的经验,猪头肉皮厚,胶质重,有嚼劲,质地才老到。过去我们这里有一种江南圩猪,此猪大肚塌腰马鞍背,耳超级大,嘴尖长,额上皱纹深厚,面相沧桑,生长缓慢,但肉质特别好,想来,其头上的风味自是十分了得。
在一些人眼里,腌猪头肉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很难想象政要大佬或是丽人明星会去光顾一块腌猪头肉。但腌猪头肉确实是妙处天成,其奥秘玄要就在于肥瘦一体,徐疾有道,肥中有瘦,瘦中有肥,说肥不肥,说瘦不瘦。最肥的地方,长出一块精肉疙瘩;最精的所在,忽然又嵌有一线肥膘。我以为,最妙的当是猪鼻——亦就是猪拱嘴子,那是一块天生活肉,色素沉积几近紫红,咸香咸鲜,软糯而又有嚼劲,平易近人又不失惊艳。问世间,情为何钟,当然更不能遗漏了那些被切成丝丝条条的猪耳朵……白白的筋镶在软糯的肉里,吃在口中,舌面发滑,咬起来脆嘣脆嘣的,总之是相当能引发你的佳兴。要是一辈子都没尝过,那真是太辜负自己一张嘴了!
将腌猪头肉弄上桌,几乎没有任何烹饪技术含量,就是放在锅里蒸熟——至多在下面铺垫点千张就行了。即此一蒸,最能体现江南的民间元素,却又大气浑成,不拘小节。在农家的餐桌上,蒸出来的腌猪头肉,几乎就是一个走在乡村大地上的行吟诗人,在深浅肥瘦的生活真谛和浮想联翩之间,且行且歌,超越理性,又把握得住激情。
早先没有大棚蔬菜之说,到了正月底二月初蒜苗上来了,用蒜苗或是嫩而微脆的油菜薹炒腌猪头肉,那种香,那种鲜,真是能浸透和挤爆你舌间的每一个味蕾,让你充分感受着生命最美好与最热烈的欲望。
总而言之,腌猪头肉之美妙,浑如诗歌之于生活。所以如我这般深入浅出地享受着生活的人,也就顺理成章深深浅浅地热爱着腌猪头肉。
舍妹秀衡,小名里有“梅”字,在镇江工作生活多年,入乡随俗亦能烧得几样苏菜。舍妹本来厨艺就不错,几年前我与她合伙开过饭馆,可惜好景不长,因为种种原因,两个月后我们那个承接“青梅如豆柳如眉”无限诗意的“青梅酒家”,就转租给别人改作“铜陵狗肉馆”了。
舍妹有样拿手的菜是肴肉,又叫水晶肉蹄,为镇江一款名菜。她做出的肴肉,皮白肉红,卤冻透明,一块块晶莹发亮,煞是玲珑可爱。其香酥鲜嫩,一吃再吃仍津津有味,如果再蘸点姜醋,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其实,十多年前,我就在镇江本地尝过这清醇鲜香的水晶肴。那年秋天我们报社一批中层去镇江考察业务,京江晚报的老总设宴于镇江宴春酒楼。席上有一道冷盘菜叫水晶肴肉,近乎透明胶状的猪皮,凝脂似的滑爽肥膏,胭脂红玉般的腱子肉,眼球被锁定的同时,阵阵清香已扑鼻而来……一尝之下,留下印象真是深刻。后来在街上看到有装在盒子里卖的镇江肴肉,就像我们曾在扬州、无锡和嘉兴知遇大狮子头与酱排骨以及火腿粽子那样,未及出手掏钞,已传言有人盛情给备了份放在车后备厢里了。
肴肉,说白了也就是一道猪蹄膀菜。提起猪蹄膀,各地都有,红烧蹄膀、五香蹄膀、酱蹄膀,而在乡下,用大海碗盛装的蹄膀,更是沉实实极有势头的压阵之菜,红白喜事若没有蹄膀上席就算不得大宴。周庄刚热火时我去那里,就是满街卖“万三蹄膀”了,但那时能满处跑转的人,大多已是肚子微微凸起有点身份模样了,对于硬傍上财神爷沈万三的蹄膀,终觉太过酱赤肥厚油腻,不想肆意于口腹。相比之下,选料之严格、加工之精细、口味之鲜美的这水晶肴蹄,就很是有点曲径通幽的意味了。舍妹说,在镇江买肉时,只要跟师傅说声做肴肉,他就会帮你仔细剔出骨头来,再把肉切成四大块,回家做起来就省事多了。
我看过舍妹制作流程。剔了骨的猪蹄膀刮洗干净,用竹签在瘦肉上戳一些孔,然后均匀地洒上硝水,再抹上盐、八角、桂皮、花椒,以肉皮包裹住瘦肉腌上三天。锅里水烧沸,搁进一只竹垫,再放上重新用香料处理过的蹄膀。旺火烧沸后撇去浮沫,放入葱姜,绍酒,盖上锅盖,改小火煮两小时,将蹄膀上下翻转,再煮约两小时至蹄膀九成酥烂时捞出。将蹄膀皮朝下放入平盒中,压平,舀入煮蹄膀的原汤。约一天后(天热需放进冰箱中),便成肴肉,取出切片即成。排列在青花碟中的嫣红嫩冻,颤颤发亮,恍如惊鸿一瞥之羞答答的春闺少女。
肴肉引诱人之处,在于肉质清香而醇酥,肥而不腻,瘦不嵌齿。但凡吃过肴肉的都知道,“水晶”指的就是肉皮,肉皮有嚼头而不梗,瘦肉有劲道而不韧。夹起一片肴肉,蘸着混有细姜末的镇江香醋吃入口中,肉香、醋酸与姜汁调和、互动的结果,会叫你想起三千年前就将治大国与烹小鲜一样操持的名相伊尹对于美食的感叹:“味之精微,口不能言也!”
听舍妹说过,水晶肴蹄是在古菜“烹猪”和水晶冷陶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二者之间一脉相承,用料基本相同,都用蹄膀和花椒盐,用卤汤压冻而成。不同的是“烹猪”不用硝水,而水晶肴蹄用硝水,故后者又称“硝肉”“冻蹄”。我做过中医,当然知道“硝”就是芒硝,性苦、寒、咸,只要严格控制用量,就不致有恐癌之虞。
同江南许多地方一样,以前,镇江人习惯清早进茶馆,泡壶香茗,将肴肉蘸着香醋姜丝当点心吃,所以有“不当菜”之说。镇江“三怪”,为“肴肉不当菜,香醋摆不坏,下面煮锅盖”,镇江的“锅盖”面,是一种下法特殊的小刀面,性韧、爽口,夏日颇为流行,既可单食,也可吃粥时搭食,兼做小菜。
“洗手作汤羹”,舍妹煮的一种大肉丸也极有淮扬风味。肉丸大过汤圆,以五分精一分肥的比例剁成糜肉,加盐、糖、鸡精等作料使劲搅拌,锅里水开,以汤匙刮下。再入姜葱大料,改小火煮半小时。直到肉丸里油汁逼出,汤水酽浓,肉丸既嫩又韧,香鲜滑爽。若配上香菇、金针菜或是冬笋,就有几分羽扇纶巾和才子佳人的玄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