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卖卤鸭的摊子上顺带也卖鸭血汤,且口味都很不错。“老头子”成名主要是锅贴,这鸭血汤早也是尝过,味道鲜美,只是不知还有如此背景,难怪汤里似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味。“老头子”调制出的这汤,不知是否亦采用猪骨和老鸭熬煮的高汤打的底,反正汤里有榨菜、葱花、芫荽和胡椒等诸多调味料,刚好去除鸭子的腥味。鸭血嫩滑,切得细碎的鸭肠,绵韧耐嚼,汤水清澈而不油腻,浓鲜爽口又提神。中江和下江的人都爱吃鸭子,不仅鸭肉,连鸭舌鸭内脏都能做出一番文章来。比如那个用鸭脚和鸭肠还有一小段贴肝做出来的鸭脚包,就是极有地域特色的腊味。而小小一碗鸭血汤,却也能把鸭子的诸多美味荟萃其中……喝一口鲜汤,抿一块鸭血,嚼几段卷曲的鸭肠,让人不由得感叹这些不起眼的东西竟能调制出如此世间美味!
吃着锅贴,喝着鸭血汤,若是在一个冬夜里,那真是要多享受有多享受!
“冬至饺子夏至面”,一年里最短和最长的两个白天,分别吃饺子和面条,是我们这里的乡俗。但外人不知,南方许多地方称做“饺子”的,实际上就是小馄饨。在过去,下“饺子”只有担子而没有铺子,我们这里许多风情小镇上,“饺儿担子”可算是街头最寻常的风景了。乡下唱大戏、放电影、玩灯、赶庙会,只要是有人聚集的地方,肯定就有下汤圆下“饺子”的担子。露天之下,浮在汤碗里薄如蝉翼的皮儿,还有里面鲜红的肉馅,撒在上面翠绿的葱花、焦黄的油渣末,以及淳朴的乡音,都是那般亲切……
最难忘深夜的街头,昏黄的路灯下,总有一位头发花白、身形瘦小、系着围裙的老人躬身打理着。那担子的一头柴火红红,上面锅里热气腾腾,另一头的极小的案板上码放着油瓶、馅碗、皮子以及包好待下的成品。旁有小桌小凳,有人过来,几分钟光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就下好端上来。由于皮薄个小,不必大口咀嚼,只是嘬吸,入口即化。那时我每每走在这样晚间的街头,总会下一碗这种皮子薄到透明、撒了葱花、飘着猪油花的“饺子”,那香气,那暖暖的感觉,总能诱惑夜归的人。
相对北方那种皮肉厚实的大馄饨,皮薄馅少、晶莹剔透、汤料清澈的小馄饨,无疑最适合水软风轻的江南。小馄饨不似水饺和面条,不是用来撑肚子的,吃这种小馄饨,纯粹为了情调,为了享受那碗热气腾腾的鲜汤——不求吃饱,只求来点精神外遇。小馄饨要的是皮薄滑爽,肉馅不能多,多了就荒腔走调不是那味儿。一大碗汤波荡漾的小馄饨端上来,用汤匙稍稍搅动,但见一片片羽衣缥缈,裹一团团轻红,上下沉浮飘摇,点点葱花如柳眼初舒……嘬吸一口汤,真是香鲜透骨!
在我教过十年书的那个西河小镇上,有几家馄饨下得特别柔软滑嫩,都是不知传了多少代的老手艺。有时阴雨天不出摊,我会带上一只大号搪瓷缸,走进那些建于清末民初的有天井采光、临街二楼之上有女儿靠倚栏的老旧大屋,穿堂入户去他们家中等候。去早了,看他们剁馅打皮子,拣一些闲话来问,也就知道其中诸多讲究。比如,馅要用当天宰杀的猪前腿夹缝肉,八分瘦两分肥连筋带绊的(若是纯精的后腿肉反而不好),双手各持一把刀上下翻飞,剁成肉末。再用一根圆筒状的槌棒敲打,肉打得越久,越熟,越打越膨胀。打到最后,喷起的肉茸会起丝,会非常“沾”包馄饨的竹挑。
制作馄饨面皮,要入碱,分量掌握不好跑了碱,在猛火沸汤里一煮一冲,馄饨就会破皮。擀面时还要加入鸡蛋。擀出的最佳效果,须是“薄如纸,软如绸,拉有弹性,吃有韧劲”。擀好的皮子垛起来,拿刀斜切出来,二寸见方若茶干子大小。一般十二张皮放秤上称一下正好一两,再裹进一两馅心,便是一客小馄饨。包馄饨手法极快。看他们左手皮子,右手小竹挑搭一点点肉糜,贴着馄饨皮上,包进馅心后,几根手指一窝,轻轻一捏即拢合,扔到一旁。小馄饨们个个姿色秀丽,色泽丰盈……她们之间都是撒了点儿面粉,基本上互不搭界的。馄饨下锅后,水滚,馄饨浮上,裙裾飘飘,如同烈焰之上的舞者。几次舞过,能看到粉红馅心的一面朝上,必熟无疑。
小馄饨汤水甚为重要,通常是先在碗里放好盐、味精、酱油、猪油,用开水冲兑,以免汤水混浊,影响口感。再用笊篱捞入小馄饨。十来个穿了柔软蝉衣的小馄饨在碗里轻轻地打着转,几星嫩绿的小葱撒在上面很是养眼好看。舀上一个吹一吹,轻轻地咬上一口,满口的汁水,鲜美无比,忽然间就有了让你很享受的感觉,很心动,很温馨。
一些传统的小镇和传统的手艺已日渐远去,眼下的肉馅都是绞肉机绞出的,个头愈来愈硕大,再也吃不上过去那种精致玲珑有情有调有烟火味的小馄饨了。这些年,但凡有外地客人来,早餐我总是领到凤凰美食街上百年老字号耿福兴,上几屉小笼汤包,搭上酥烧饼,再给一人来一碗小馄饨,软的酥的汤汤水水,都齐了。耿福兴的小馄饨,胡椒粉或鲜红的辣油任由自己放,通常是配以骨头汤,别有一分鲜美。
若是哪一天,我能溯回曾经消弥了我青春岁月的小镇,端起一碗往日的小馄饨,心头涌动杜牧在此写下的“谁家红袖凭江楼”的诗句……还有什么话能说得上来么?
喜欢酒酿的滋味,喜欢老家那里把酒酿喊成“甜酒”或是“甜酒酿子”的醇厚清正乡音。
总觉得酒酿在气质上更属于江南。虽说我在北方也吃过酒酿,但离了马头墙,离了雕花窗,离了吴山越水,那酒精度里酿不出别样的情怀来。意识里,江南湿润的空气中总是浮荡着微微酸甜的气息,一点点酒意飘过老街旧巷,那是市井人生微醺偶耽的意境,犹如漫上老井和旧墙下的苔痕,天长日久的浸淫,便成了故土的风物和气息。
而在我们的意识深处,总是有一个身影要固执地溯回幽远的往日——
冬日夜晚,街头巷口的路灯杆子下,所多的便是酒酿担子。如果是在唱大戏玩龙灯的乡村,酒酿担子上总会亮着一盏马灯,随担子晃悠。酒酿担子的主人多为一位身腰佝偻、戴着旧绒线帽的老者。那担子一头是炉子和锅,一头则装着酒酿钵子和碗、盆等。夜风吹过,马灯和炉火都是忽闪忽闪,枯叶起舞,在担子脚边打转转。“下——酒酿子哇——”老者嗓音阻塞、喑哑,却自有着一份与冬夜、与人生的风烛残年相应和的穿透沧桑世事的力道……这样的酒酿担子,曾在丰子恺的那些粗黑线条的漫画里铺陈出满纸浓浓的人生况味。
除了酒酿担子,还有一种小贩,他们挑着装满甜酒酿的瓦罐,走街串巷,四处叫卖。在菜市场也能买到酒酿,有时还能搭配买到“水子”——一种比黄豆稍大的用糯米粉搓出的小丸子,先下在开水里,翻两滚后挖一勺酒酿放入即可。晶莹润泽的糯米酒酿,珠圆玉润的粒粒水子,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色桂花,随着热气飘散着动人的醇香。所以芜湖街头的酒酿担子招徕人,喊出的是:“卖——酒酿水子哎——”
早年,很多人家都是自己酿制酒酿的。做酒酿算不上什么技术活,一般老叟少妇都会。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有产妇,都要做上一点酒酿,几乎成了一种习俗。向别人讨来做引子的好曲,问清楚了曲与糯米的配比,然后把糯米洗净蒸熟,半温半凉时拌入捣成粉末的曲,装在罐钵里,四周抹平实,只在中间留一个锥状的洞,稍许泼上一点温开水就行。冬天时,罐钵外面须包上棉被保温。在几天的等待中,随着渐渐发酵,有一股诱人的甜香不可遮挡地散发出来;中间那个孔洞会渗满清亮的汁水,映得钵体粗陶的釉色泛出湿漉漉的幽光……这就是甜酒液,尝一口,好醇润啊。酒液越渗越多,最后那一大团缠结成饼状的酒酿就浮在酒液中了。自家酿制的酒酿味美汁醇,令人陶醉。许多不善饮酒者将此甜酒液灌入瓶子里,当做酒水,即使不在年节的日子里亦可自饮自乐,走进面赤耳红的微醺里,寻一份衣袂飘飘的快感。
将年糕切成薄片,在开水锅里烧软,再深挖一大勺酒酿连汁带水放入,就是甜酒下年糕。还有甜酒下汤圆子,甜酒打蛋——亦即甜酒水潽蛋。将赤小豆加水煮烂,入甜酒酿,烧沸,打入鸡蛋,待蛋凝固后加红糖调味。酒酿煮沸,淋入蛋液,加糖,略略勾芡,即成蛋花甜酒……现在想起来,这都是令人思念的早餐或是夜宵。此外,酒酿还可用来糟鱼、糟猪大肠、糟鸡糟鸭,糟出深红酣畅的色泽,香醇清朗自不必细说了。若是蒸在饭锅里,未掀锅盖,酒香肉香早缭绕其上,未至上桌,已酿醇一室。
近年来,夏天的街头出现冰镇酒酿,通常与冰赤豆糊或是冰枣子汤一起调出来,有时,里面还有数块橘红的削了皮的南瓜,甜中带出微酸的酒香滋味,再撒上星星点点的糖桂花,味道轻盈香远。还有,将老南瓜去皮,切成方形小块,或削成橘红的小圆球,入屉笼蒸熟,取出冷却,放入酒酿,冰镇后撒上糖桂花,自然又是一番风味。炎天暑热,若刚刚吃了厚腻之物,喝一碗冰镇酒酿,或是吃上几块糯软酸甜的酒酿南瓜,心底被一层层的清甜皴染,那股若有若无的醪香,于人生的偶耽里,便迁出铺陈的余韵了。
秋尽江南,圩区水乡塘港沟汊里那些原先密密匝匝的翠碧荷叶,全都凋零枯缩了,但留得残荷养肥茎,在水底它们根下的泥土中,躺满了壮硕中孔的老藕,恰似优美的诗歌睡在诗集里。藕,既可为蔬,又可代粮作果,生熟皆宜,荤素均可,可甜可咸,吃法多多。清代王士雄在《随息居饮食谱》中云:“藕以肥白者良。生熟鲜嫩,煮食者宜壮老。用沙锅桑柴缓火煨极烂,入炼白蜜,收干食之,最补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