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郓城已经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所以深夜中的小城显得有些阴森幽静。偶尔有一队手持火把和钢刀的燕云军士兵走过,除了整齐的脚步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发出来。火把上跳动的火焰似乎也被这小城的压抑气息困住,在幽静深邃的夜色中显得极渺小可怜。巡逻队的人数并不多,很快就消失在黑幕之中。
安静如果到了极致,也会引起人无尽的恐惧。若是白日还好些,黑夜本身就是罪恶的代名词,走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中,无论谁都不会心如止水。
成功将王学送出城去的孟四在城墙上轮值,他让手下的几个人回各自的队伍中,以免暴露了身份,靠在城墙上坐了一会儿,想到自己不久之后就能立下大功,孟四的嘴角就忍不住挑出几分得意骄傲。
在深夜中独处的人都有这种经验,为了抗拒恐惧的侵袭,最好的方式便是胡思乱想,尽量想一些轻松愉悦的事,比如哪家闺女已经成了年屁股胸脯都一流,哪家的寡妇水嫩嫩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抓几把,哪家的小媳妇走路的时候那腰肢跟水蛇似的一看就是个浪荡人儿,当然,也可以想想国计民生这样的大事。
孟四是个胆子小的,其实他更怕高。
怕高的人往往怕黑,在高处的黑暗中独处,若是再不想点令人兴奋的事,一夜可怎么熬过去。
只是这城中早就没了百姓,哪家闺女,哪家寡妇,哪家小媳妇的事就算想出花来也没什么意思,终究不过是越想越渴,倒是近在咫尺的功劳想起来很得劲,越想越让人觉得心里光明的如同白日一样。有了功名,有了好前程,管她哪家的闺女寡妇小媳妇还不是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想到功名,难免想到日后三妻四妾,男人的心思就这么简单,往往千万种思路的归处还是女人。
孟四想到女人,不由自主的站起来看向城内黑夜中看不到的民房,心说这数不清的空房中也不知道曾经哪一户中有个标志的让人流口水的妞儿,曾经在这深夜中扭动着水蛇一般的腰儿婉转承欢。可如今城里只有两千个汉子,别说妞儿,母狗都没一条。
想到这里,孟四忽然心里猛地震了一下。
城中都空了,百姓们的民房都闲着,那个叫骆傅的燕云军将军甚至还曾说过,若是实在守不住郓城就一把火烧了,也不给窦建德留着。既然有这样的打算,为什么两千士兵都还挤在县衙和校场的帐篷里?那么多空置的民房为什么不让士兵们住进去?
为什么?
孟四不敢往再深处去想,因为越想他就觉着心里越冷,就好像掉进冰窟一样的冷,四周变得更加的漆黑,他就如同独自置身于冰窟中,无助,恐惧。可是他却还是忍不住去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答案就在他心里呼之欲出,于是他的心跳开始变得狂乱。孟四因为这个答案而吓得脸色惨白,身子摇晃了几下,连忙伸手扶住城墙才没有倒下去,只是扶着城墙的手臂却颤抖的越来越厉害。
他不敢再想,可又忍不住去想。
民房都空着却不让士兵们住进去,而且骆傅已经有纵火焚城的打算,这是为什么?想来想去,孟四只想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骆傅不允许士兵们进入民房,因为民房中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能是什么秘密?
孟四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强忍着恐惧不安将扶着城墙的手撤回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之前派王学出城去就是一个错误!郓城就是一个地狱,一个燕云寨布置出来的地狱,等着苏定方大将军带着人一头撞进来!而他自己,则是将苏定方和他麾下那近两万的夏军引领进地狱的人。
不行!
孟四在心里狂喊,我必须阻止灾难的发生!
他猛的想起了什么冲向一边堆着的草人,双手胡乱的刨了几下从里面将刚才的绳索找了出来。他告诉自己,必须下城去,必须告诉苏定方大将军,郓城就是个陷阱,是个能埋葬两万先锋军的陷阱!
他拿着绳索颤抖着走向城墙边,试图将绳索捆在垛口上,只是他的手颤抖的太厉害,打了几次也没打好绳结。但他却没有停止动作,虽然他的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
他怕高,他怕黑,但他更怕死!
孟四不知道自己怎么把绳索绑在腰上的,他看着黑黝黝的城下闭上眼,乞求自己好运千万不要摔死,然后睁开眼准备顺着城墙爬下去,可是睁开眼的时候,却看到眼前多了一件东西。
一根锋利尖锐的铁钎,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伸了过来,铁钎那几乎能刺穿一只蚂蚁头颅的锋利钎尖只差毫厘便顶在他的脖子上,孟四丝毫都不怀疑,如果自己闭着眼睛往前走一步的话,那铁钎甚至不用动就能刺穿自己的咽喉。
他的喉结忍不住动了一下,眼神中透出一种绝望。
他认识这样的铁钎,就正如他认识手持铁钎那个人身上那件黑色的似乎能融进黑夜中的长袍。当初在南下之前他就认识这身衣服,将他们派到东平郡来的将军提醒过他们,燕云寨中有一个很恐怖的侦缉衙门,叫飞虎五部。这些飞虎五部捕差的任务就是搜查抓捕奸细,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不俗的修为,他们喜欢用一根黑色的锋利铁钎,他们喜欢穿黑色长袍,他们属于黑夜。
所以,当孟四看到那根铁钎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完了。
所以,他立刻往前猛冲,昂起下颌,用自己的咽喉撞向那个黑衣密谍手里铁钎,但悲哀的是,他的动作远没有那个军稽处的官差快,铁钎向后一缩,那官差的左手成刀狠狠的切在孟四的脖子上。
孟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直觉,昏迷之前他忽然发现军稽处官差的制服很漂亮。
最深邃的黑色长袍,在袖口上绣着一朵火烧一样的红云。
燕云寨。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身衣服的寓意。
当孟四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早晨的太阳洒出温柔的光芒透过窗子照在他身上,这种感觉让人觉着很舒服,但孟四却舒服不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捆成了一个肉球,四肢,双腿,都被困住,一醒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便让他几乎喊出来,而他之所以没有喊出来,是因为他的下颌已经被摘掉了。
嗓子里发出几声沙哑的呻吟,他挣扎蠕动着坐起来,靠在墙壁上之后才感觉好受了点,可是看到自己手脚的时候他的心猛的就一颤。也不知道自己被绑了多久,手臂已经变得发青,他知道若是再不解开绳索的话,只怕这两条胳膊和双腿就都完了。
可他喊不出来,也站不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几声沙哑的呻吟,很熟悉,就和他刚才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一模一样。
孟四猛的回头去看,于是看到身侧不远处,几个跟着他一块南下的手下都在,肉球一样被捆着,眼神惶恐悲凉的看着自己,那么无助。
不知道过了多久,几个挣扎挪动着靠在一起寻求安慰温暖的奸细忽然眼前一亮,门开了,阳光从逐渐推开的门外挤进来,一瞬间晃得他们几个眼睛都有些刺痛,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洋溢着阳光的门口,因为门外太明亮,所以这个人显得有些黑,黑的什么都看不清,适应了一会儿他们才发现这是一个长相颇英俊的中年男子,他们都认识。
是骆傅,率领两千燕云军驻守郓城的就是他。
骆傅只在门口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又转身走了。不多时,十几个黑衣军稽卫鱼贯而入,将孟四等人架起来拖了出去。孟四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这里不是县衙,而是一座不起眼的民居,紧接着,他看到的场面让他瞬间就睁大了眼睛。
这座民宅的院子里,站满了身穿黑色皮甲的燕云军士兵,一个挨着一个,眼神冷峻的看着他们。
院子里都是兵!
瞬间,孟四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郓城里根本就不是只有两千燕云军,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有大队的士兵进入了郓城,分散进入民居中,看起来空荡荡的郓城,其实就是一座巨大的兵营!
被拖着走的孟四心里一阵悲哀绝望,他知道不仅仅是自己完了,只怕城外苏定方大将军麾下那近两万的先锋营兄弟们也完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在他们面前,而正因为自己的缘故,这个巨大的陷阱反而变成了一块香喷喷的馅饼。
不多时,孟四等人被拖进另一个院子,然后下颌骨被人托上去接上,他们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院子里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骆傅,另一个穿了一身蓝色儒衫的年轻男子样子很文雅英俊,他们几个都没见过。
“之所以不急着杀你们,是因为我还想知道一些事。”
那个身穿儒衫的男子在椅子上坐下来,温和的说道:“我来问,你们回答,谁说的最详尽清楚我就让人给你们松绑,事实上,现在给你们松绑已经晚了些,不过推拿活血之后,你们的四肢还能保住。”
“你说谎!”
孟四啐了一口,他知道这个儒衫男子在说谎。自己身为阶下囚,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骆傅摇了摇头,低声吩咐了几句。一个黑衣军稽卫走过来在孟四身边蹲下来,抽出匕首,然后抓起孟四的胳膊在上面划了一刀,一股颜色极浓的血涌出来。孟四心里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感觉不到疼!那军稽卫面无表情的握着他的胳膊,然后用匕首切下来一根手指,孟四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可竟然还是感觉不到疼!
这种不疼,却比疼要恐惧无数倍。
“你看,如果再不松绑推拿的话,你们的四肢就都废了。现在有人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么?愿意的话,我可以下令给你们松绑,推拿活血。”
“我愿意!”
一个吓得脸色如白纸一样的夏军奸细嘶吼了一声,以头触地。
“我也愿意!”
“我说!我都说!”
除了孟四之外,其他几个人都惊恐的喊了起来。骆傅面无表情的看了孟四一眼,然后挥了挥手。随即几个军稽卫将孟四抬起头出了院子,没多久就听到一声哀嚎。拎着血淋淋刀子的军稽卫走了回来,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做似的。
儒衫男子询问了几句,这几个夏军奸细争先恐后的说着,唯恐自己说的慢了。等已经再也问不出什么,这男子起身离开,多一眼都没看那几个夏军的奸细。这时,那个才杀了人的军稽卫阴森的笑了笑说道:“走吧,我去给你们推拿活血。”
他笑着说道:“我保证一点都不疼,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