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李闲久经沙场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下上百,杀人如麻用在他身上也丝毫不为过,但第一次亲历水战还是让他颇多感慨。水战之惨烈激荡与陆战大不相同,虽然比起平原野战少了几分那种刀刀入骨拳拳入肉的猖狂疯癫,但却多了几分壮阔磅礴。千余条战船在水面上纵横交错,羽箭漫天如飞蝗,这样的场面令人看了心生感慨。
他早已不是那个杀几个敌人便会生出骄傲得意之心的少年郎,动辄十万数十万人的战役他见过参与过的不在少数。
看着前面河道上漫天木屑飞起,黑烟卷过河面的时候李闲觉得似曾相识,前世时候看过无数次战争电影电视剧,但李闲还是难掩震撼,电视屏幕电影大屏上的场面再真实,也不如亲历来的真实。炸药的威力李闲比谁都要了解,但了解不等于不会动容。
五牙大船长近七十米,其上穿楼三层,载兵千人,这是何等的一条庞然大物,却挡不住一炸之威。船头附近被炸出来一个巨大狰狞的窟窿,卷着泥沙的黄河水狂暴的涌入船舱中,舱中的水手来不及逃生就被卷入的巨浪拍得昏头转向。水迅速的涌入,大船的倾斜角度也越来越大。
甲板上的水手士兵惊慌失措的喊着,有人下意识的爬上了桅杆,有人则根本不管激流漫卷直接跃入水中。有人抱着身边能固定身子的东西嚎啕大哭,有人面目呆傻竟是不知道该做什么顺着倾斜的甲板掉了下去。
大船之倾覆,犹如巨鲸之搁浅。
不少战船上厮杀拼命的士兵们听到那一声冬雷巨响之后下意识的停手,不管是燕云军还是唐军士兵都将视线定格在倾覆的大船上。一时间,河道上似乎寂静了下来,只有那艘沉没的大船不堪重负的痛苦呻吟声飘荡在水面之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仅仅是几秒钟,有人啊的大喊了一声继续挥刀,嘈杂混乱的喊杀声再次响起。
人们震撼于那一炸之威,却更在意自己的生命。
数百条蜈蚣快船从缝隙里钻进大唐水师的战舰船阵中,飞索不断的抛上去,就如同数以亿计的蚂蚁爬上了大象的脊背,疯狂的啃咬着血肉直到只剩下一副枯骨。韩奎山知道自己犯了错,不敢在与聂夺去比谁杀的人多,带着几艘蜈蚣快船在水面上穿行,不时将炸药包挂在唐军战船上,随即爆炸声此起彼伏。
苏胜才正调动后队战船让开河道,眼见前面场面越来越乱他心里的不祥之感也越来越强。燕云军那威力巨大的武器让他恐惧,是发自内心的恐惧,让他感觉自己之所学战法妙用在这武器面前毫无用处。就算再精妙的计算,再得当的分配,再正确的战术,在这种逆天之物面前都变得没了意义。
他只是奉命堵截燕王李闲不准其走水路赶赴长安,他只是新投降大唐的水师将军,秦王李世民的命令他不敢不从,但他也知道被李渊已经诏令天下封为河南道大总管的燕王绝不是好惹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抱着死战之心,毕竟他只是个臣子,不尊秦王将令他在大唐或许再无容身之处,可若是和燕王成死战之局何尝不是一样没有容身之处?
他只是想拖延李闲西进的速度,只想靠着绝对牢固的防御船阵堵住河道。当战局发展到了现在之后,苏胜才发现自己真的错了。他的错不在于听了秦王军令封堵河道,也不在敢于与燕王为敌,而是他的观念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是战争,不是儿戏。
他不想得罪燕王,可燕王怎么可能允许有人挡住前路?他不想死战以成死局,可燕王怎么可能陪着他玩过家家?
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从一开始就忘记了战争的真谛。
只要开战,便需全力以赴。
燕云军水师全力以赴,他却还想着留有日后再相见的余地,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他怎么会不败?
“让后队战船靠岸,让出河道!”
苏胜才颓然无力的摆了摆手,心疼着被燕云军摧毁的十余条五牙大船。这十几艘战船之造价,足够装备数万雄师了。而这些船更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没了这些战船,大唐还要他何用?
他靠着船舷坐下来,似乎一瞬间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
“战争……”
站在船楼上的来渊看着前面唐军战船升起的白旗,脸上的激动消散恢复了平静。看着那白旗招展,他喃喃的说道:“战争……岂是儿戏?”
说起来有些矫情狂傲,可谁又知道他对这六个字的感悟远非常人可以理解。当初他跟着杨玄感造反的时候比起现在要心高气傲无数倍,那个时候他心中所想便是将令一出,挥旌旗蔽日战甲十万指点江山,将所学兵法战阵用于争夺天下,从而建立不世之功为后世传颂。可杨玄感败的一塌糊涂,死了上百万人他才领悟这六字的真谛。
从得以活命的那一天开始,来渊便深深的记住了一件事。但动兵戈,必全力以赴,认真对待每一场战争,就是认真对待自己的生命。
白旗扬起之后河面上许久都没有恢复平静,唐军水师要让开河道,救援落水的士兵。燕云军大船依次渐进,监视着唐军战船靠岸降帆。蜈蚣战船在水面上往来飞驰,协助唐军救援落水的兵士。
之前还在刀兵相向不死不休的双方,此时却拉着手看着彼此的眼睛相对无言。
落水的士兵不管是燕云军的还是唐军的,看到一双伸过来的手便会紧紧抓住。还在水面上漂浮着没被卷走的尸体也被打捞上来,士兵们从之前的一身浴血变成了被汗水湿透了衣背。一秒之前还在杀人,一秒之后却在救人。战争从来不是一成不变,死人流血是主旋律,但救人同样也是。
全都升起了白旗的唐军战船依次靠岸,降下来船帆,士兵们将硬弓丢在甲板上,他们眼神有些复杂的看着那些忙碌着救人的燕云军蜈蚣快船,这场景转换之快让人很难接受。
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河道上才渐渐的恢复了平静。
河岸两侧开始时胆颤心惊观战的百姓之前还吓得脸色发白,觉得这样的大战委实太惨烈冷酷了些,看到战争结束心中又觉着索然无味,心说怎么才打没多大一会儿就结束了?这才死了几个人?毁了几条船?看起来竟是远不如预想中那般血腥,所以很不满足,恨不得双方再起什么波澜大打出手方才解气。
这便是人之冷血无情,为了看个激烈热闹竟是很多人都在埋怨死的人少了。
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今日看了这一场水战最多也就是让他们日后吹嘘的时候多些谈资罢了。没几个人会去想,死在水中的士兵尸体被大鱼小鱼的啃去了血肉,漂出去几十里或许就变成了白骨。更没有人去想,死了的人是否有爹娘姐妹,是否有老婆妻儿在家门前翘首以待期盼着亲人回归。
有人更是啐了一口吐沫大骂唐军孬种,然后煞有介事的说起当日他亲历的某次战役,当真是死人如山血流成河。
这些百姓中大部分都经历过战乱之苦痛,也不知道有多少亲人家眷死于刀兵。当时他们都觉着自己是世间最凄苦之人,竟是没有一席草帘卷了亲人尸体埋葬。好不容易活了下来,他们却变得更加冷血没了人情。水中那些尸体,又有多少葬身鱼腹困于水底?莫说没有草帘卷了尸体入藏,依着民间传说落水死者竟是连投胎都不能的。
李闲的燕云巨舰长达百米,比起杨广的大龙舟还要长上三分之一,阔三分之一,虽同是四层船楼,但看起来更加恢弘壮阔。与龙舟相比,更是多了几分肃杀之气。燕云巨舰就泊于河心,四周战船林立戒备。
苏胜才去了自己的衣甲,摘了头盔,颓然丧气的登上这艘巨舰的时候,竟是忘了好好打量一下这艘庞然大物。他是败军之将,所以他心中忐忑,不知道一会儿见了燕王会是何等场面,若是燕王一怒下令斩了自己这颗人头,那自己岂不是格外的冤枉委屈?
都是大唐的人,何必如此拼命?
他胆颤心惊的上了大船,带着十几个主要将领来向燕王请罪。门口的护卫让他手下将领都在外面等着,只让他一人进去。苏胜才一边走一边想如何为自己开脱解释,等进了船舱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
燕王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和一个人说着话,眉宇间似乎没有一点怒意。
他看见燕王之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世间怎么还有如此俊美的男人?不久之前他是见过秦王李世民的,李世民之俊美风度已经让他为之折服,今日见了燕王才发现,原来自己真是个没见识的人。穿了一身黑色常服的燕王坐在椅子上和身边人说话,而那人垂首不时回答一句态度恭谦。
这人苏胜才也认得,所以他不由自主的苦笑了一声。
“卑职苏胜才,见过燕王殿下!”
苏胜才没装什么硬气,他跪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而且自称卑职,而不是败将。李闲转过头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对身边人道:“仔细一些不要遗漏一人,待人数确定之后,孤会亲自写信回巨野泽中,让杜如晦将抚恤发下去。记住一点……凡是找不到的士兵,皆按战死抚恤,即便日后生还,这抚恤也不能再要回来。谁也不会拿死开玩笑……而且人命也不是靠钱就能交易的。”
燕王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让苏胜才大为吃惊。
他抬起头看了燕王一眼,却见李闲对他摆了摆手道:“站起来说话吧。”
他赶紧起身,又对正要离去的来渊抱拳垂首道:“见过少将军。”
来渊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你丢了父帅的脸。”
苏胜才脸一红,讪讪不敢回答。
来渊走了之后,李闲淡淡笑着问苏胜才道:“你也是百战之人了,可知今日为何一败?”
苏胜才想了想,如实回答道:“卑职只是想不到,也想不明白,既然同是大唐之臣……殿下怎么动手如此无情?卑职想的是拦截殿下,殿下想的确实杀死卑职。”
李闲笑了笑道:“你应该庆幸才对,因为你拦错了人。莫说是李世民让你带兵拦截的,便是大唐皇帝让你陈兵在此,孤照样碾过去。兵戈之事……不是一二三的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