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注意到平阳公主李慧宁是什么时候到了这里的,就连李闲都被眼前看到的场面震撼的无以复加。谯国公柴绍带着几百骑兵冲过来要杀李闲,但李闲心中却根本没有一丝惧意。就算他身边没有十几个精挑细选出来的青衫刀客,只有伍云召,聂夺在,他们三个人从几百骑兵中杀出一条血路也不算什么太难做到的事。
不出意外的话,李闲在三五百精骑中割了柴绍的脑袋也不算什么难事。
柴绍带着人马冲过来的那一刻,李闲是真的起了杀心。即便张公谨没有下令他麾下的人马列阵防御,李闲手里的黑刀难道就是一个摆设?
柴绍若是死在李闲手里,李闲心中也绝没有什么负疚之情。可偏偏射死柴绍的是李慧宁,这让李闲心中的愧疚歉然浓烈到了化不开的地步。对于李慧宁,他本来就有歉意,虽然他对李慧宁的利用并没有伤害她本身,但利用了就是利用了。这个女人对他是真的当做弟弟来看待,虽然有时候确实显得太白痴了些,可越是白痴,感情越是真实可靠一些。
兵备府衙门外面的兵有不少弓箭手,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对谯国公放箭。本来兵备衙门的三位大将军,李孝恭领兵去了荆襄,李道宗率军围困东都,刘弘基被削职为民赋闲在家。新任的两个大将军,一个是郯国公张公谨,另一个便是柴绍。
他是兵备府最高的将领,兵备府的人马怎么可能对他下手?
弓箭手不敢,李慧宁不愿。
不敢的人终究还是不敢,不愿的人却终究还是拉开了弓弦。被她一脚踹翻在地跌坐在那里的那个唐军士兵,看着平阳公主抢了自己的硬弓和箭壶,看着大将军柴绍被一箭射穿了喉咙,整个人都傻在了那里张大了嘴巴如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公主殿下……”
张公谨只觉得嘴里苦涩到了极致,他看着李慧宁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是纳言裴寂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吓得没了主意,艰难的咽了一口吐沫脑子里一片空白。跟着柴绍杀过来的数百骑兵全都勒住了战马,眼睁睁的看着柴绍的尸体从马背上跌了下去却无能为力。没有人敢喊出来报仇的话,因为杀柴绍的人不是李闲,而是柴绍的妻子。
柴绍的尸体嘭的一声从马背上掉下来摔在地上,箭羽撞在青石板路上又狠狠的刺进去半截。羽箭在脖子里经过的时候,箭杆和颈骨摩擦的那种令人牙酸的声音甚至都清晰可闻。箭簇从后颈顶出来,血顺着伤口泉水一样一股一股的往外冒着。
他脸朝下趴在地上,在落地之后的竟是还没有死透,费劲全部的力气极艰难的抬起头看向李慧宁,他眼神中只有惊讶却没有意思愤怒。他看着她流泪的脸,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股血从他的嘴里溢出来顺着下颌往下淌,被射碎了颈骨他嗓子里只能发出几声咔咔的声音,就好像风吹过一面漏了的破鼓。
在他生命最后的几秒钟,他的眼神变得越发复杂起来。他极辛苦的试图将手抬起来召唤自己的妻子,但力气却在瞬间流失殆尽。他的手颓然落地,抬着的下颌也垂落下去磕在青石板上。
谁也不知道临死之前柴绍想对妻子表示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便是李慧宁自己也没有读懂柴绍嘴角上的笑意到底是释然还是讥讽。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他临死之前最想做的一件事,是让妻子到自己的身边来。李慧宁脸色惨白的缓步走过去,动作机械,四肢僵硬,看起来就好像一具没了生机的行尸走肉。
李闲缓步走过去,从李慧宁手里将硬弓夺过来却没有阻止她继续前行。看着手里的硬弓李闲微微摇头叹息一声,随手将那射杀了一位国公的硬弓丢在地上。人若是死在他手里,他不会有愧疚。人死在别人手里,他心里却好像堵了一块大石头般难受。
李闲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知道自己足够虚伪,足够狠毒,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冷血的人。
看着李慧宁颓然的跪倒在柴绍尸体旁边,他觉得心里猛的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没有多看李慧宁一眼,缓步走向远处。恰在这个时候,大队禁军护卫下的大唐皇帝李渊快步赶来,也被眼前看到的场面震撼住,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现在你觉得够了吗?”
御书房外面的人都听到了皇帝的咆哮,内侍总管高莲生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几位朝廷重臣,下意识的将脚步往前挪了挪,他想让自己距离御书房远一点,虽然他知道自己绝不可以私自离开,但哪怕是稍微远一点的距离也让他觉得心里能踏实一些。皇帝的怒火似乎能将太极宫都烧起来似的,他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被烧成一团灰烬。
高莲生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苍穹,错觉于今日的阴霾怎么压的这么低。那厚重的乌云似乎就压在太极宫房顶上似的,压的人都喘不过来气。
他本想走到那几位朝廷重臣身边说几句话,可是一看到那几个人见自己靠近便停止了低声交谈,他又觉得索然无味,打了个招呼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转身走回御书房门口站着,抬起头看着天空,心说今年的第一场雨怎么会来的这么晚。
御书房里,暴怒的李渊眼神仿似能杀人一样死死的盯在李闲脸上。他这些日子咆哮的场面已经足够多了,多到让皇帝的威严都显得有些廉价。但毫无疑问,前些日子他所有的怒火加起来,也不如今天的浓烈炽热。
“够了?”
李闲抬起头看着皇帝反问了一句,他的眼神里没有一点异样的意味,平静的就好像如镜子面一般的湖水。他站在窗口,负着手看着窗外那一墙绽放出新绿的蔷薇有些出神。
“陛下想问我什么够不够?”
他问。
李渊被李闲这种淡然如水所以显得格外轻狂的表情气得几乎窒息,如果不是现在他还不能动这个人,如果不是数万燕云军精锐就在西内苑城门外驻扎,如果不是大唐十万精兵在东都受制于燕云军宇文士及部,如果不是他觉着李闲还有利用价值,如果他打得过李闲,他恨不得亲自动手将这个无耻之徒撕扯成碎片。
“什么够不够?”
李渊怒极反笑:“长安府死了一个从七品的总捕,京兆尹死了一个从五品的录事,刑部死了一个正四品的侍郎,还死了一个从一品的开国公!今日一天,因为你就死了这么多人,你难道还觉着不够?”
“够了”
李闲从外面的蔷薇上收回视线,看了李渊一眼淡淡的说道:“只要想杀我的人死了就已经足够,如果先死的是柴绍,那么之前那几个人根本就没有必要死。我不是个嗜杀之人,也不是个性子跋扈的,但若是有人想杀我,我总得问个清楚。”
“你为什么要杀皇甫无奇!”
“他怀疑是我杀了宋宇和方正然,试图暗中派人绑走我手下一个青衫护卫,这些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在意。”
“那你为什么要杀长安府和京兆尹的官员!”
“因为他们打算跟我讲道理。”
李闲语气平淡的说道:“恰好那个时候我没心情讲道理,既然他们试图说服我不要进去查,那我只好用刀子告诉他们这样做不可以。无论是谁,差一点被人杀了只怕也没心情再去讲道理。”
“既然想杀我的人不遵守规矩,我何必要遵守规矩?”
李渊被他的话问的一窒,随即冷笑道:“朕的大唐都城里原来有这么多不懂规矩不讲道理的人,朕倒是小瞧了你们。”
“陛下的意思是,如果我死了陛下会按规矩追查真凶。如果规矩之内查不到凶手,那么我也就只能自认倒霉。但只要我不死,就得讲道理?”
李闲语气依然平淡的说道:“这样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李渊实在没有心情再和他谈下去,摆了摆手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朕不想追究你擅杀朝廷命官的罪过,你自己也应该回去反省,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心里窝火,但你行事太过独断太多粗鲁!大唐是有法制的国家,长安是有法制的都城,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要遵守法制!朕可以不计较你的过失,但你却不能不认识到自己的过失!”
“好”
李闲点了点头道:“但必须在案子问清楚之后。”
“你还想怎么样?”
李渊猛的站起来问道。
“想杀我的人绝对不止一个柴绍,兵备府衙门调出一个团的精兵也绝不是没人知道。”
不等李渊回答,李闲看着他极认真的说道:“我要出城去,在大营中等消息。”
“你在威胁朕?”
李闲摇了摇头道:“我只想知道还有谁在威胁我。我可以很严肃认真的回答……我要出城回到大营里去不是威胁你,而是因为长安城里不安全,陛下知道的……我是个怕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