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突厥狼骑突然杀到了上谷郡,而让人大为惊讶的是,上谷郡是幽州罗艺治下的地盘,驻守上谷郡的兵马竟是没有一人应战,所过之处城门紧闭,城墙上戒备森严,却皆是目送狼骑离开而没有开战的意思。城中的守军甚至还在城外留下粮草,而突厥人拿了粮草就走默契的让人都觉着不可思议。
而刚让人惊讶的是,数万狼骑竟是对上谷郡诸城堡寨视而不见。大军风一样从上谷郡卷了过去,只用了五日便穿上谷郡而过,直扑博陵。这可吓坏了名门望族博陵崔氏,崔氏连忙派人往洺州向大夏求援。
博陵郡说起来算是窦建德的领地,但位置却有些特殊。博陵郡向北向东北都是罗艺的地盘,向南则隶属大夏。因为博陵崔氏的缘故,博陵差不多算是一个自治之地。崔氏给了罗艺不少好处,也给了窦建德不少好处,所以博陵的驻军都是崔氏的私兵,既不是罗艺的人马也不是窦建德的人马。
数万狼骑气势汹汹而来,崔氏家族上上下下都惊慌失措起来。
崔家的私兵只不过万余人,虽然大部分都驻守在博陵郡鲜虞城。这差不多七千左右的私兵看起来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根本就没打过仗!让他们平日里在城中维持治安还可以,让他们与敌人浴血厮杀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些平日里拿着崔氏饷银的私兵大都是各地的泼皮无赖,哪里有一点军人应有的血性。
更何况,要面对的是以残忍暴戾著称的突厥狼骑!
狼骑入关,哪一次不是尸山血海?那一次不是焚城略地?
而最让崔氏家族中留守众人心忧的是,大夏举国之兵倾力南下去救援王世充了。现在大夏国内的兵力本就捉襟见肘,只怕即便派人去求援也难有援兵。且不说博陵郡与洺州相隔千里,便是近在咫尺又能如何?如今坐镇洺州的是曹皇后和纳言裴矩,这两个人只怕都没有魄力调动本就不多的夏军尽快北上。
若是等到派人往黄河南边请示窦建德再做决断,一来一回耽误两个月就算少的。到那个时候博陵郡早就成了一片焦土,崔氏说不得就要承受灭顶之灾!
崔氏家主崔潜看了看下面坐着的那些族中各房的家主,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他今年不过四十岁年纪,是上一任家主的长子。他曾在大业年间在涿郡做过官,也曾随大业皇帝亲征过高句丽,后来在罗艺手下做到了涿郡郡守的位子。但他父亲病逝,他便辞官回家守孝。继承了家主位子的崔潜第一次面对如此危局,所以心中格外的不安。
崔家各房中的人不管在朝中做了多大的官,但只要不脱离出去还要以家主为尊。崔家族群庞大,名位高贵,这满屋子坐着的那些人不是乡侯就是县子,随便指一个人身上就有爵位。虽然爵位大多数是大隋给的,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人的身份放在新朝也一样的尊贵。
“要不要……”
崔潜的六叔崔平谷,身上有个乡侯爵位,有个银青光禄大夫的虚职。前者是大业皇帝杨广封的,后者是大夏皇帝窦建德封的。他试探着说道:“要不然各房凑一笔银子出来,看看能不能买个平安?”
这话才落,崔潜的四叔崔平山就摇头道:“来的不是罗艺的人,不是窦建德的人,哪怕是大唐李家的人用银子买平安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来的是突厥人!突厥人如果看见咱们崔家能凑出一大笔银子来,只怕会引出他们更大的贪念!到时候别说买不来平安,只怕会买来一场大灾!”
“德正”
崔平谷看了崔潜一眼问道:“你是家主,这事还是得你拿主意。”
崔潜有些失神,听到崔平谷问他收拾了一下思绪说道:“我刚才一直在想,突厥人怎么就突然到了咱们博陵郡?”
“那还用想?”
崔潜的五叔崔平事一脸怒意的说道:“若不是罗蛮子点头,突厥人就算再善战怎么可能轻易入关?幽州那五千虎贲重甲难道是摆设?这么多年来,突厥人听到虎贲重甲的名号腿都打颤,没有罗蛮子的允许,他们绝不敢孤军深入!”
“长城有隙虎贲无双的大将军哪儿去了?”
崔潜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苦笑:“就按六叔说的办吧,各房先凑一点银子出来,无需太多,就先凑十万贯送过去,先试试突厥人什么态度。这次孤军深入进来,他们不是来攻城略地的,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估摸着罗艺把他们放进来就是给窦建德添堵……无奈的是,谁叫咱们博陵挡在了这?”
“是咱们该做选择的时候了。”
崔潜站起来,想了想说道:“窦建德在南边大败,罗艺降了李唐……如今李唐如日中天,咱们必须找个理由靠过去。这次突厥人南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五叔!我从长房这边出十万贯,各房再凑十万贯,趁着突厥人还没有围城,你走水路赶往长安。”
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听说突厥人那个圣女和燕王殿下有些渊源……”
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一队百十人的队伍从马邑入关,皆是汉人装扮,身上有大唐军方的腰牌,百十个骑兵,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十二个身穿红色甲胄的女兵,一个个虽然样貌美丽,但那一身的杀气却让人不敢逼视。这队人马护着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身穿淡紫色长裙的女子,她身边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正好奇的打量着窗外的景色。
“姐姐,咱们要去的地方叫什么来着?”
“长安。”
“咱们去干吗?”
“去给你讨要一个封号,阿史那卜卦带着几万狼骑投靠了铁勒人,姐姐得帮你找个靠山,草原上必须还得安稳一阵子才行,要安稳,却要先杀人……我把你送到长安去,等姐姐将阿史那卜卦和铁勒人都杀了再接你回王庭。”
“姐姐不留下?”
“我不能留的。”
淡紫色长裙的女子笑了笑,有些伤感的说道:“我是草原上的圣女,是突厥人的圣女,有些事现在姐姐必须扛着。”
“现在局面有点失控,但孤却不能轻易离开长安!”
李闲微微皱着眉,看着面前的舆图叹了口气说道:“李世民如果不带兵回长安,李道宗,李孝恭就都是变数!如今窦建德实力大挫,正是对河北用兵的最好时机。若是等过一阵子窦建德恢复了实力,再想动兵就要难得多!”
“可长安城里还不稳固,我只要离开长安城难保有人做什么手脚。大军离城,那些暗处的人立刻就会跳出来把李渊请回去坐龙椅!”
“可现在兵力上有些不足,原来的唐军调动起来不易,就算能将太原的唐军调过来,我也不敢用。”
他揉了揉发酸的眉头说道:“难。”
“第一次看你愁成这样。”
叶怀袖走到他身边,轻轻锤着他的肩膀说道:“自从你起兵到现在,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现在和以往不同……”
李闲握着叶怀袖的手说道:“以往我只管去打,不管打成什么样子,就算将这天下打个稀巴烂也没关系,谁拦着我面前我便屠了谁就是了。可现在半壁江山在手里,既要出去打,还要回来守……这才接过来的担子,局面就已经困苦起来,前人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便是这道理。既要守土,还要开疆……偏偏还是局面不稳的时候,确实难。”
叶怀袖心里一动,却没有表现出来:“其实你现在最难之处就在意,要背着仁义道德的名声。若你还是在燕山上,哪怕是在巨野泽里的时候,杀人这种事何尝这样为难过?可现在有些人必须杀却还不能杀,因为你不能失了仁义。”
“虚伪吗?”
李闲苦笑了一声问。
“坐到这个位子上了,不是虚伪不虚伪的事。”
叶怀袖道:“也不是想不想的事,而是必须做和不能做的事。李唐的旧臣都在看着你,有不少人等着看你做事出纰漏。”
“我应该亲自带兵南下的,徐世绩领兵攻河北,我放心,他和宇文士及都是不可多得的帅才,现在河北疲敝,又连战连败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事。而且青青还带兵入关,刘弘基已经连着挑翻了三座县城,窦建德即便撤军全力防守也晚了。可南边不行……李世民,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敢做。”
“要是换了他,他会怎么做?”
叶怀袖忽然问道。
“他?”
李闲摇了摇道:“他是李渊嫡子,没这么多麻烦。”
“那就把麻烦都剪了。”
叶怀袖淡淡的说了一句,眼神坚毅。
李闲没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同,只是叹了口气道:“哪里那么容易,是我连番大胜之后太轻慢了些,一直以来燕云军都太顺,我一直告诫下面人不要轻狂,现在看来最轻狂的那个倒是我才对。破了那老尼的布局,破了李渊的布局,我便觉着自己天下再无敌手了,所以轻易草率的就将李世民放了出去。”
其实还有个缘故他也知道,那便是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自己多少了解的时代,变了,所以脑子里记忆中的东西再也没了用处。而这变化因他而起,所以走到了现在他再也没有了参照物,只能自己撕破了前面的迷雾一步一步走。
他握紧了叶怀袖的手,有些怅然的说道:“当日你坚持要杀李世民,比我看得远。”
叶怀袖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你看的远,我那个时候要杀他反而是因为我看的近。我只管看到谁对你有威胁就足够,谁威胁到你我就想办法除掉谁。这是我军稽处做事的职责,是四千六百名军稽卫的职责。而你想的太多,着眼太远,一直在布置后手。而我不同,我只看眼前……想的简单,所以反而事情也能简单些。”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为难的事,你会怎么样?”
叶怀袖忽然问了一句,语气有些伤感。
“你?”
李闲摇了摇头:“你做了让我为难的事,我自然还是站在你这边。哪怕你不在道理的那一边,我也一样站在你那边。这是不需要考虑的事,亲和理面前,我向来不喜欢讲道理。”
“嗯!”
叶怀袖使劲点了点头,似乎是想将这句话深深的刻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