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方吹来,正值隆冬,早晨的时候风就如刀子一样割在人脸上,到了中午的时候风大的已经让人睁不开眼。大军迎着风走,官道两侧都是荒地,沙尘起来就如同飘起了大雾,根本就看不清前路。
李闲下令大军原地休息,等风停了再走。
挨着一座光秃秃的矮山,大军缓缓的停了下来开始扎营。二十万大军的连营看起来十分壮阔,但因为狂风的缘故,士兵们搭建帐篷并不顺利。风将打开的毡布帐篷卷上了半空,士兵们往往要追出去几百米才捡回来。
因为风大的缘故,甚至没有办法埋锅造饭。士兵们在背风的地方胡乱吃一些干粮,便忙活着将帐篷支起来。风中,驻地热火朝天。这样寒冷的天气,士兵们将帐篷搭建好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忙出了一身的汗水。
各营的将军们设置了巡逻的士兵,游骑,斥候,大部分士兵钻进帐篷里休息。
辎重营这边相比战兵那边来说,搭建帐篷的速度显然要慢上几分。不是辎重营的士兵素质远不如战兵,而是辎重营这边还有不少伤兵。因为辎重营有大量的马车,伤兵差不多都暂时安置在了王启年麾下。
要照顾伤兵,还要定期分发粮草,事情远比战兵那边多。
王启年这样的身材,搭建帐篷自然帮不上什么忙。虽然这是个没有什么架子的将军,但在辎重营还是有一定的威信。毕竟从最初,王启年就为李闲管着后勤诸事。大家都知道王启年是个元老级别的人物,自然多了几分敬重。
躲在一个土坡后面,王启年啐了一口嘴里的尘土骂道:“他娘的,还远没有走到地方,但怎么这风大的就跟在辽东差不多了。当年在辽东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军在风中行进,连身边是谁都看不清楚!”
“没有庄稼,没有树木!”
用手巾遮住口鼻的吴不善缩了缩身子说道:“这地方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土地大部分都荒着,再有战事,野草被付之一炬。地面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拦着风。要是有一大片林子,这风或许根本就打不透!”
“说的有道理。”
王启年将衣服紧了紧说道:“一场战争一场灾,其实受苦受难的还是老百姓,死的最多的也是老百姓,就说襄阳城那一战,李世民抢光了几十万百姓的口粮,活不下去的难民连草根都吃净了,地皮以上狗屁都看不见,挡风?挡风的都是尸骨!”
“其实说起来,李世民在当时时候的选择也是无奈之举。”
吴不善摇了摇头道。
与此同时,在李闲的马车里,叶怀玺认真的问道:“先生说,无论是战而夺天下,还是守而治天下靠的其实还是百姓,得民心者的天下。那李世民在襄阳城外的败仗,是不是因为他抢光了百姓的口粮,失去了民心?”
“不尽是,但也有一定的缘故。”
李闲放下手里的书册说道:“百姓如江河湖海之水,而朝廷如水上之行舟。船能平平稳稳的往前走,是因为风平浪静。若是波澜骤起,大浪滔天,莫说小舟,便是杨广的大龙舟也一样会翻覆。李世民输,输在失了人和,更不重地利……”
李闲耐心的解释道:“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会在决战之前和你提起当初你们突厥人和铁勒人的那一战了吧。为将者,智谋,勇气,只是成功的一部分缘故。若是没有汉水,我想打赢那一战并不容易。”
叶怀玺皱眉:“为将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要知风土民情,还要有勇气,有智谋……太难了些。”
李闲摇头道:“你需要做的其实简单,没有这么复杂。”
“请先生赐教。”
叶怀玺垂首挚诚的说道。
“你将来回草原做你的大汗,在军务上也好,治国上也好。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好。那就是……知人善而用”
“知道每个人的才能,安排他们在合适的位置上。”
叶怀玺想了想说道:“可是先生,这似乎也很难。”
“你初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学有所专……你不需要做一个全才,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琴棋书画无所不精,那不是人,是圣贤才能做的事。但你应该明白的是,圣贤是做不来皇帝的。你需要做的就是专心学会如何做一个领袖,相对于做一个全才来说,了解,熟悉自己的每一个臣下难道不算是容易的?”
“也就是说,您能战胜李世民,是因为您利用了民心和地势,和士兵们的勇气。”
叶怀袖总结道。
李闲微笑着微微摇头:“没那么复杂,之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必然能战胜他,原因简单的很,仅仅是因为……我比他强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算计都毫无意义。”
“绝对的实力。”
叶怀玺喃喃的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
一阵狂风卷过来,辎重营的几个士兵才稳住一半的帐篷忽然被卷起来,眼看着几个人拉都拉不住,帐篷即将被卷上半空的时候。忽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攥住了帐篷一角。风猛烈暴戾,帐篷就好像一条狂暴挣扎着的猛兽。但是无论这猛兽如何疯狂,终究不能挣脱开那一只手。
士兵们侧头去看,发现帐篷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那个病歪歪的瘸子。
拉住了帐篷之后,这个瘸子的脸色却忽然一变。他本是下意识的拽住了即将飞走的帐篷,可却不小心暴露出来了他不想暴露出来的东西。
想到这一点之后,他装作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在摔倒的时候他往四周看了看,发现没有特别的人关注着自己,悄然松了口气,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谨慎,小心,以后再也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了。
“先生,若我德薄,力微,如何让臣下服从,如何让百姓信服?”
叶怀玺问。
李闲笑了笑问道:“告诉我,你们草原上的人最信奉的是什么,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怀疑自己的信仰,不会生出叛逆之心?”
“长生天。”
叶怀玺想了想回答道。
“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么?”
李闲笑道。
“可是先生不是说,天不值得敬畏?”
“你是主宰,天自然不值得敬畏。但百姓们不一样,他们看不懂天,不明白什么是天,所以对天有着无法抗拒的畏惧。而你说德薄,那么便需要一个东西来表示你的贤德。对你们草原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得到长生天的认可是最让人信服的事?你的姐姐……阿史那朵朵,为什么是草原的圣女,为什么以一个女子之身能统治突厥部族?”
“因为她肩膀有一只金色的狼头,所以被人称为长生天派到人间的使者。”
李闲看着叶怀玺问道:“那么,是谁让牧民们都知道阿史那朵朵肩膀上有一只金狼头的?”
“是父汗。”
叶怀玺回答。
“对,因为你的父亲是突厥大汗。当初他继承汗位的时候,权势地位也不稳固。所以他需要一个人或是一件事来帮他,恰好你姐姐的肩膀上有那只金狼头。你的父亲在你姐姐很小的时候,便抱着她对众人展示这长生天选择的圣女。于是众人信服,认为你的父亲就是长生天认可的大汗。”
“这便是借势。”
李闲微笑道:“这本是当权者必须懂得的最浅显的道理,你却忘了。不管是草原的可汗,还是中原的皇帝。都宣称自己是代表着天,千百年来,就是靠着这个愚弄百姓的。”
“可我没有金狼头。”
“这种东西,你想有就有。”
叶怀玺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儿,明白了李闲的意思。
“你说自己德薄,那么就要借势。借人之势无法完成你的目标,那么便向神灵借势。”
“那若是力微呢?”
叶怀玺继续问。
“德薄借势,力微也要借势。”
李闲想了想说道:“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在你姐姐即将战胜铁勒人的时候,她会将你接回草原上,将最后一战的荣耀给你。这便是力,便是势。若击溃铁勒人这最终一战是你亲自带着勇士们打赢的,你将树立起自己的威信。”
叶怀玺点了点头,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伤感。
“使命么?”
他喃喃自语。
叶怀玺最后说的使命,不是在感慨他自己必须成为突厥可汗的使命。而是在感慨他姐姐阿史那朵朵的使命,似乎姐姐将稳固他的汗位视为自己的使命。
这让叶怀玺有些伤感。
他觉得自己亏欠姐姐的更多了。
而就在燕云军因为风太大而不得不停止前进的时候,更冷冽的塞北却刚刚又经历了一场厮杀。
刘弘基和柯查沁两个人各带一万精骑夜袭了铁勒人的营地,但铁勒人有所戒备。这一战并不如何惨烈,攻入铁勒人大营的突厥狼骑在即将被合围的时候退了出来,在铁勒人的营地里放了一把火之后便撤出了战斗。
但这并不是突厥人的目的,当札木合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趁着战斗的时候,几百名突厥人潜入了铁勒人的后队。将铁勒人一路厮杀缴获掠夺来的牛羊放走,等札木合亲自带着人赶回去的时候,至少有上万只牛羊因为惊吓而逃走。
这并不是突厥人的全部计划。
就在天亮之后札木合派人去将丢失的牛羊找回来的时候,派出去的队伍遭到了突厥人的伏击。数千名铁勒骑兵被杀,牛羊也没能找回来几只。
在这之后,突厥人虽然兵力少,但日日到铁勒人的大营外面叫阵,昼夜不停。铁勒人几乎没有办法休息,因为他们不敢确定突厥人的哪次进攻是真的。谁也不知道,突厥人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拼命。
札木合已经派心腹大将穆里奇率军偷袭突厥王庭,索性不理会突厥人的叫阵。让人紧守营寨,并不出战。
而就在这个时候,阿史那重礼带着的五千轻骑星夜兼程杀到了铁勒人的家园。
骚扰铁勒人,让他们不敢放心大胆的休息。
用刘弘基的话说,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就在不久前,是铁勒人轮番追击让突厥人几天几夜没能休息。
而此时,穆里奇的人马距离突厥王庭已经不足五十里。三万铁勒精锐骑兵,已经举起了屠刀。在他们面前就是突厥人的根基之地,只要王庭被攻破,那么就算阿史那朵朵还带着人顽抗,又有什么意义?
双方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处。
突厥人去屠戮铁勒人的家园,而铁勒人则去偷袭突厥人的圣地。
黄河以北已经攻克了十余个郡县的燕云军在天寒之后将攻势放缓,被徐世绩压得喘不过来气的夏军也终于能松一口气。在黄河南岸,窦建德亲自率领的四十万大军连战连败,最终不得不在张亮率领二十万江都兵赶到的时候退回河北。这一战窦建德非但没有救下王世充,反而损失了十几万人马。
在这之后,攻守双方的位置便互换了过来。
徐世绩指挥燕云军,在陈雀儿水师的协助下大举攻入河北。因为燕云军水师的绝对强大,河道上的统治权从一开始就没在夏军这边。以至于趁着燕云军渡河这样突袭的好机会,窦建德都无法派人去做。
燕云军水师先是封锁了河岸,水师的大船在北岸连成一片组成了水寨。在数万名水师弓箭手的防御下,夏军根本就靠近不了黄河!只用了不足十天的时间,徐世绩麾下汇合了几支人马的数十万大军便渡过了天堑。
张亮带兵二十万而来,李道宗手里有十万唐军,宇文士及有兵马十余万,再加上陈雀儿水师,还有达溪长儒的两万本寨兵,徐世绩麾下的人马兵力总数将近五十万。如此规模的人马倾力北上,便是在河北经营了数年的窦建德也几乎抵挡不住。
但天寒之后,黄河上部分河道竟然出现浮冰,为了保证水师实力不受损,陈雀儿带着大部分战船返回了巨野泽休整。
留下的部分战船,也只是护送运粮的船只。
幸好李闲在稳固燕云寨之初,便在领地内屯田养民。十年下来,各地的屯田收获颇丰。再加上燕云军控制着黎阳仓,兴洛仓,粮草方面并不需要担心。
在府衙的大堂里,火炉烧的极旺。屋子里的温度和外面天差地别,让人不想走出去。坐在帅椅上的徐世绩低头看着舆图,用炭笔在将几个重要的位置勾勒出来。
“入冬之前战事虽然顺利,但罗艺率军北上之后,涿郡的守军堪堪自保,难以南下策应咱们。若是到明年开春的时候草原上的战事还没有结束的话,进攻起来并不十分容易。”
徐世绩放下炭笔,揉了揉发酸的眉头说道:“窦建德在这个时候偏偏还明白过来了,将兵权尽数交给了王伏宝。”
张亮想了想,问坐在身边的谢映登道:“军稽卫在很久之前就在王伏宝身边布置了人,能不能想办法除掉这个家伙?”
谢映登道:“王伏宝这个人极谨慎,自从上次军稽卫将程名振将军带回来之后,他便很少容得外人接近。而且此人性子淡泊,府里根本就没有几个仆从,还都是他手下的老兵,想混进他身边,不容易。”
“招降难,杀亦难……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明年春暖之前,若是王伏宝不能掌兵的话,窦建德手下已经没有人能打,大军北上遇到的阻力也就小的多了。”
宇文士及说道。
“不能从王伏宝身上下手,那就从别人的身上下手。”
谢映登道:“我已经安排了人接触在洺州埋着的密谍,当初王启年在洺州的时候留下了不少棋子。窦建德这个人看似心胸开阔,实则谁也不信。他恢复了王伏宝的兵权,只是因为他无人可用。若是曹旦不死,他宁愿用曹旦也不会用王伏宝。”
“杀人何须用自己的刀?”
徐世绩笑了笑:“这种事,还是你们军稽处的人做的拿手。”
他顿了一下说道:“只是王启年和吴不善都已经不在洺州,军稽处里难道还有别人能如他们两个一样?”
“军稽处里从来不缺做大事的人。”
谢映登笑了笑,眼神里透着自信。
“不过这次去洺州的人,很特别。”
“法师,真是多亏了你。”
窦建德的妻子曹皇后揉着心口说道:“这天一寒,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心口里就如堵着一块石头似的,喘不过来气。若不是法师妙手良方,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这个冬天!真是上天垂怜,让我遇到了您。”
在曹皇后对面软榻上坐着一个女道姑,看样子也就三十岁年纪,眉目清秀,面容姣好。尤其是她的皮肤很白皙,嫩的就如同婴儿的肌肤一般。偏偏是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尼,据说已经八十几岁。
听曹皇后说完,这女尼甩了一下手里的拂尘道:“是皇后您的福缘深厚,又有陛下紫微星护佑,只需调理几日就好。皇后您的身子只是微恙,无需担心……只是……”
“法师,莫不是还有什么病灶?”
曹皇后急切问道。
“病灶不在皇后您身上,而在别处?若是这隐患发作起来,只怕不只是皇后您,便是陛下也会……”
曹皇后吓得面无血色,连忙站起来躬身道:“请法师赐教。”
“有妖孽在南方横行,侵扰大夏富庶平顺之地。百姓受苦,大夏国基动摇……贼兵攻过天堑大河便势不可挡,这并不是因为贼兵强大……难道皇后您就不觉得,贼兵进展的太顺利了些?”
这道姑摇了摇头叹道:“怕的不是外敌,而是内鬼……若是因为这内鬼,大夏国将倾……就算我能治好皇后您的顽疾,也无回天之力。”
“皇后。”
这道姑将手里红色拂尘一摆:“莫非您还不知道,您兄长为何会在东都惨败被俘生死不知?”
红色拂尘在曹皇后的面前飘过,如同泼出来的一片血迹。
“皇后之疾,其实是因为担心所致。若大夏得胜,皇后这病无药自愈。而若想大夏根基稳固,千秋万代……治的不是身,而是制敌。我推算过,若是不能在明年春暖之前将这祸星避开,大夏国将不国。”
“内鬼是谁?在什么地方?”
曹皇后声音微颤着问道。
道姑神秘兮兮的说道:“在皇后看得见的地方,也在看不见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见着曹皇后难看之极的脸色。这道姑在心里笑了笑,心说原来自己真有做神婆的潜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