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棉背裆。
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这是一首已经近十年没有人再传唱的歌谣,自一座大宅子的书房里再一次响起。只是唱歌的人此时的心态哪里还有十年前的壮志林云,歌声中透着一股苍凉无奈。当年这首歌谣在济北郡,东平郡,齐郡,鲁郡各地唱响的时候,百姓纷纷来投。短短半月光景,做这首歌谣的人麾下便有了数万人马。
而此时,虽然他住在洺州城里宽阔豪华的府邸中,心里却早已没有了往日时候的豪迈,每日无所事事的度日几乎磨尽了他曾经有过的锋芒。
曾几何时,他被人看做是救世的光芒。
曾几何时,他被人看做是绿林道最有希望一统天下的豪强。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虽然各地起义者多如牛毛,可谁敢去惹齐郡猛虎张须陀?虽然挥军十万两度南下兵败,但在整个绿林道中,提到知世郎王薄的名号,所有人都要挑一挑大拇指,赞一声真汉子!
那个时候,高士达的名望尚且不如他,何况窦建德?
而此时,他不过是窦建德麾下一闲散之人罢了。莫说没有兵权,他什么权都没有。除了自己府邸里这几十个追随着他幸存下来的老兵之外,只怕整个洺州城,甚至整个天下的人都已经忘了曾经叱咤风云的这位江湖大豪。
歌声并不高亢,低沉的如同一头垂暮的老狼将死时候的低鸣。
守在书房门外的两个出身济北军的老兵闻歌声而泪落,想起十年之前济北军最是强大的时候,莫说是百姓闻风丧胆,便是大军所过之处,大隋朝廷里那些高官显爵的贵人们哪一个不是胆颤心惊?哪一个不是乖乖送出钱粮来买命?
以千余郡兵大破孙宣雅高开道十数万大军的杨善会,攻破豆子航生擒格谦,破高鸡泊立斩高士达的杨义臣。这样的名将对他知世郎王薄也是束手无策,若他不是想着建立不世威名率军两次南下齐郡,连败于张须陀之手,而是踏踏实实经营河北的话,只怕现在坐在龙椅上那个人便是他王薄,而不是论江湖辈分比他还低的窦建德。
“大将军”
亲兵队正王小虎推开书房的门,小心翼翼的轻声叫了一声。
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唱歌的王薄缓缓睁开眼,却没有看王小虎:“我都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不要再叫我大将军。我已经不再领兵,我是大夏的安国公。安逸的国公,很好……”
“安国公好兴致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
王薄猛的转过头看过去,却发现说话的人自己并不认识。他虽然身为国公,但身上没有实缺的官职,所以根本无需上朝,皇帝想起他来便传召进宫,想不起来他便在自己的大宅子里喝酒饮茶度日。而事实上,自从窦建德因为疑心将他从魏州调回洺州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进宫过了。
所以,他只能看得出来门口说话的人是个宦官。并不知道,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宦官是如今宫里面最得宠的内侍总管吴编。
这个吴编,便是在顺朋客栈里去请那美貌道姑的宦官。非但在皇后面前吃香,便是皇帝窦建德也极喜欢他的机灵。只不过此人家贫自幼入宫,一朝得宠难免有些跋扈造作。不过跋扈归跋扈,他对朝廷里面的官员哪怕是不得宠的官员也保持着必要的尊敬。
这个年纪不大的宦官,对于朝廷里权利的更迭却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心得。那就是只要是个官,能不得罪就不得罪,谁知道将来谁会发迹?谁会一步登天?
吴编躬身施礼,笑呵呵的说道:“奴婢给安国公请安。”
“这位是?”
王薄起身,诧异的问道。
“回安国公,奴婢是御书房内侍总管吴编,奉了陛下的旨意请安国公到御书房议事,若是安国公没什么要紧事,还请跟奴婢回宫里复命。”
“陛下找我?”
王薄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好事!”
吴编往前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虽然奴婢不敢偷听陛下和朝中大人们议事,但既然在御书房里任职难免会知道些什么。就在昨日,纳言裴矩大人举荐安国公您领兵南下平灭燕云贼之乱……奴婢先给安国公贺喜了。”
“啊?”
王薄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快步走到吴编身边一把抓着他的胳膊问道:“你说的可是实情?”
“国公爷……奴婢可禁不住你这么摇晃啊。”
吴编笑着点头说道:“您就等着执掌调兵符印吧。”
“来人!”
王薄忍不住大笑道:“取一百两银子来,给总管添些茶叶钱。”
“那我就先谢过安国公了。”
吴编笑了笑,满脸的谄媚。
尧城西南五十里燕云军大营叶怀袖坐在帐篷里借着灯火读书,嘉儿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刺绣。门外守着的军稽卫忽然低声说道:“大档头,二档头求见。”
叶怀袖早已经不是军稽卫的大档头,但军稽处里的人对她一直以大档头称呼。而这个军稽卫嘴里的二档头,除了独孤锐志还能有谁?
“快请进。”
叶怀袖放下手里的书册,抬头看了嘉儿一眼。嘉儿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将帘子拉了起来:“独孤大哥,快请进。”
独孤锐志和嘉儿说了两句玩笑话,走进来之后给叶怀袖行了一礼:“见过大档头。”
“独孤,这里又没有外人,何必这么拘束客气?”
叶怀袖微笑着说道。
独孤锐志笑了笑,可不知道为什么脸色却并不好看。
“出了什么事?”
叶怀袖敏锐的察觉到了独孤锐志脸上的不自然,忍不住站了起来问道。独孤锐志摇了摇头叹道:“我这个人,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军稽卫。军稽处里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可我这么多年连这最基本的东西都做不到。”
他走到叶怀袖身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说的极轻,便是嘉儿也没听清说的是什么。只是隐隐间听到什么无解,病入膏肓之类的句子。可却不知道独孤锐志说的是谁,所以嘉儿的心猛的就紧了一下。
“无解?”
叶怀袖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甚至眼神中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恐惧。
“无解……”
独孤锐志叹了口气:“我这段日子一直在忙着你的事,但每个月都会派人将药送过去。小狄这几年一直钻在药房里,就是和我在商讨着方子……这事我之所以比你先知道一些,也是因为小狄的缘故。她已经赶了过去,派人昼夜兼程赶来通知我,所以比军稽处里的消息来的还要快一些。我来,是向你辞行的……安之赶去魏县,我也只能和你说。一会儿我就要启程,连夜出发。”
“小狄已经赶去了?”
叶怀袖忍不住一惊。
“谁人保护?”
“军稽处留守长安的缇骑都跟着,胜屠小花亲自带队。三部,四部的人手应该也调集了不少,小狄就知道你会担心她的安危,所以说的也明白。”
“还是不行,程名振留守长安,为什么不调兵护送?”
“调了的,无需担心。”
独孤锐志说道。
“那就好。”
叶怀袖点了点头,心里这才放心了一些:“你若是今夜就离开,我安排人手护送。再调五百精骑,从这赶过去最少也要半个月,路上还不太平。”
“安之……他知道了么?”
叶怀袖问道。
独孤锐志摇了摇头:“小狄说她先赶过去看看什么情况再说,不到万不得已先不要让安之知道。”
“也好……怎么会突然加重……”
叶怀袖轻叹了一声。
“这些年一直奔波,当年那一场恶战本就留下了旧伤,虽然一直调理但终究还是难以根治,其实十年前在塞北的时候,他的伤就已经有些反复。又几次进青牛湖,伤了肺腑……燕山上那一战,血骑的老兄弟们几乎死尽,他吐血了好几日……这些年,他一直让我瞒着不让我说出来,就是怕燕云寨不稳固。”
“去吧。”
叶怀袖点了点头道:“只要是这人世间有的手段,只要能救他……便是倾尽军稽处,倾尽大唐之力也要救!”
独孤锐志用力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止步,犹豫了一下转身对叶怀袖认真的说道:“药……你不能再吃了。虽然我已经尽量让药性里的毒性降到最低,但对身子还是有伤害。天长日久……难免会伤及内脏。”
“我知道。”
叶怀袖颔首,眼神恍惚了一下。
独孤锐志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门口的军稽卫连忙行礼,却谁都没有注意到大帐后面有一个黑影一闪即逝。这黑影的动作极快,只是奔行间腿脚似乎有些异样。到了僻静处,这人恢复了正常行走……竟然是个瘸子。
到底是谁病入膏肓?
这瘸子一边走一边在心里一边揣测着,之前他贴在大帐上偷听,若不是他耳力向来极好,只怕一个字都听不清。这也算是他的天赋异禀,竟是比嘉儿也没少听了多少。
草原……青牛湖瘸子的脚步猛然一顿,眼神一亮!
莫不是李闲的身体出了什么意外?
漳河西岸薛万彻大营虽然已经入夜,但薛万彻大营中灯火通明。自校尉以上的将领全都在辕门处站着,站在大将军薛万彻身后翘首以待。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兴奋,忍不住往夜色深处视线不可及的所在张望着。
不多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之声。几个燕云军的斥候飞一般而来,离着很远就开始大喊:“来了!燕王殿下已经到了三里之外!”
静等在辕门处的将领们立刻嘈杂起来,众人的脸色越发激动起来。
“你们都在这里等着,大营之中不可无将!”
薛万彻大声吩咐道:“我要去迎接燕王殿下。”
他说完之后,命人牵来自己的战马,带着十几个亲兵随着斥候往前冲了出去。而此时,在距离大营三里左右,燕王殿下骑在大黑马上,眉头微皱。
一个军稽处的密谍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什么,李闲嗯了一声吩咐道:“调集河北各处除去必要留守的密谍之外所有人往洺州,谢映登现在尧城脱不开身,胜屠小花可还在长安城里?让他调集人手往洺州策应,不可懈怠!”
那密谍显然愣了一下,终究是没敢撒谎。
“代大档头出了长安,往东平郡去了。”
“嗯?”
李闲一怔,心里骤然升起一股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