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兵甲成群,戒备森严。就在昨日黑袍席卷之后,太阳才刚刚升起,罗士信的三万铁骑入城,也不管城中发生了什么事,直接回了天策上将军府的大营驻扎。更让人意外的是,罗黑子竟然没去拜会诸位大人,而是一头钻进被窝呼呼大睡。
几个奉命来请罗大将军议事的人回去禀报自己的主子之后,那几位朝廷重臣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唯独房玄龄和杜如晦相视一笑,知道罗大将军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军稽处负责抓人杀人,之后的事就都交给了程名振的长安守军。大批兵甲涌上了街头,将昨日军稽处封了的许多府邸围住戒备。各部府衙门外面也站满了甲士。虽然没有封街百姓可以自由出入,但长安城里的肃杀味道浓的让人有些不适应。
在大明宫最里面的军稽处北衙,几十个朝廷重臣聚集的那个小院子里,几乎都是一夜没睡的大人们才洗漱过准备吃点东西,就在这时候,同样一夜没睡却比他们要辛苦许多的谢映登缓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大摞纸张。
众多朝臣纷纷起身见礼,谢映登微笑着一一还礼。
为首的几个老臣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将目光都聚集在杜如晦身上。杜如晦现在是百官之首,这个时候大家自然希望他先站出来问问情况。
到了现在杜如晦也没必要再避嫌退缩,毕竟一日一夜之后这个院子了的朝臣没有一个被军稽处带走的,说明此间的人都是对燕王殿下忠心不二,所以也是到了敞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了。
“都妥了?”
杜如晦问谢映登。
谢映登将手里的那一摞纸张递给他,因为疲倦困乏嗓音有些沙哑的说道:“昨夜里突审了所有擒获的叛逆之人,军稽处北衙三部的审讯官们也忙活了一宿。九成叛逆已经画押认罪,侯君集也没落下,也已经画押。”
呼众人忍不住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这是侯君集昨日吐出来的同谋,做天夜里我已经调集所有缇骑出城,程名振将军调了三千骑兵配合,这会估摸着已经出城有小百里远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十日之内,这名单上所有的人都会伏法。这件事到了现在已经好办……因为剩下的事不是抓人审讯取证定罪,只是简简单单的杀人。”
杜如晦点了点头,转身对其他人抱拳道:“诸位大人请回吧,今日这事大局已定。各部府衙门不能没人主事,咱们还得该做什么做什么,之前谢大档头告诉我,或是不出月余主公就要回长安城了,咱们……有的事要做呢。”
他看了看房玄龄道:“玄龄你们几个就别走了,你现在主持礼部,主公回长安之前很多事必须准备齐全啊,虽然仓促了些,但一定要准备妥当详尽,而且一定要隆重!再说……皇帝暴毙这事也得商议一下如何善后,按什么礼制发丧。另外,户部的人你们回去好好合计一下,过阵子要用到很多银子办事,不能因为拿不出银子来耽搁了。”
户部的官员连忙点头,除了房玄龄,魏征,等人之外,其他各部府的官员急急忙忙离去回自己衙门办事。这件大案没牵扯到他们身上,已经足够让他们心里踏实下来了。
等众人都走了之后,杜如晦看了谢映登一眼后语气中带着钦佩:“这件事过后有些罪责过错终究还是要你来扛着……委屈你了。”
谢映登笑了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在椅子上坐下来微笑道:“军稽处当差的人从来只考虑如何为主公做事,不考虑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因为……主公会替我们考虑到。”
房玄龄点了点头:“可是皇帝的死,还有诛灭至少四个比较大的世家,这消息一旦传遍天下,压力全在军稽处身上扛着。”
杜如晦点头道:“所以我才说,罗士信真是个聪明人。”
“他带兵进城,谁也不见蒙头大睡。这是在做一个姿态,一个明明已经入局却置身事外的姿态。太聪明……睡一觉,把所有事都甩开,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了。平灭叛乱的事他不出手,只是陈兵在长安城外,进了城之后又谁也不见,这是他不愿意争功……其实,何尝不是他在避祸?”
谢映登点了点头:“或是主公如此安排,总不能让军中几个大将也都牵扯进来。主公回来之后必然要贬斥一些人,我是首当其中。所以今日还能与几位大人坐下来议事,过阵子只怕就要到河边钓鱼度日了。”
他看了杜如晦一眼,压低声音笑道:“杜大人你们匆匆忙忙赶到北衙里,赶都赶不走……何尝不是在避祸?”
杜如晦哑然,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转身看向窗外,沉默了一会儿后忍不住感慨道:“缇骑出城,血流成河……陇右自此无世家,好大手笔。”
身子肥胖魁梧的宫女至死也没有想到,自己吞下去的那颗毒药哪里是什么假死之药,那是一颗实实在在的剧毒药丸,所以她悄悄吞下去之后做着能逃过一劫的美梦,却终究逃不过一梦不醒的结局。
不只是他那颗毒药……其实李承德手里那颗,也是实实在在的剧毒,侯君集本来就没打算让他活下来。
关在刑部大牢里的侯君集面容憔悴,靠坐在冷硬的墙壁上怔怔出神。他看着自己手上的铁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这样沉默了很长时间就如一棵枯树一样,直到牢头带着人给他送饭菜他才抬起头恢复了几分生机。
“想不到居然不会挨饿。”
他自嘲的笑了笑,看着面前一荤一素的菜肴唏嘘了一声。
那以前论身份地位与他相差悬殊的牢头撇了撇嘴,扭头就走像是懒得理会他。走出去几步之后忍不住站住,回头看着侯君集认真的说道:“让你吃的好,是想让你安安生生的活着等到主公归来。你若是就这么死了岂不便宜?再说……把你养胖一些,凌迟处死的时候行刑的官差也容易下刀。”
侯君集一怔,随即放声大笑,透着无尽的悲凉和愤怒。
他一脚将面前的饭菜踹翻,等着那牢头道:“总不会事事都让你们如意。”
牢头不屑的撇了撇嘴:“你一日不吃饭,有力气用脚把饭菜踹翻。三日之后呢?五日之后呢?到时候我就让人给你灌一些稀粥,总会有办法让你活着。你自己应该明白一件事……受苦受罪的熬着,总不如吃饱喝足的等着。”
侯君集愣住,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弯腰将已经沾染了尘土的饭菜用手指捏着往嘴里塞,面无表情。
将那些饭菜吃了个干净,他靠在墙壁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后喃喃自语道:“大丈夫生于乱世……怎么能不做一日皇帝?”
这世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有此念头。
宇文化及,王世充,王伏宝,王咆这些人,临死之前都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是应该怪这乱世,还是怪人性本贪?
江都伍云召快步走进军稽处南衙的大堂,一进门就看见屋子里密密麻麻的跪着几十个人,这些人身上都捆着绳子,勒的极紧,绳子都已经勒进了肉里。这些人跪在那里深深的低着头,甚至没有一个人敢喊出冤枉之类的话。
伍云召笑了笑,大步走了过去道:“军稽处的人出手果然不凡,这才两个月就把这些贼人一锅端了,漂亮!”
坐在大堂上首椅子上的万玉楼见伍云召来了连忙起身迎过去,抖着一身肥肉得瑟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人物,一群没什么见识的小毛贼罢了。明明蠢的好像鹌鹑蛋一样,却还整日做着春秋大梦。”
“谁是那个什么正理教的教主?”
伍云召忍不住好奇问道。
万玉楼指了指跪在最前面那唯一一个不肯低下头的中年汉子,笑了笑道:“就是这不知好歹的家伙,我当是什么大人物,本以为最不济也是当初江淮大贼杜伏威手下的重要将领,谁想到不过是个逃兵,当初徐世绩大将军率军大破杜伏威的时候,这个家伙连个伍长都不是,就是个普通兵士,因为怕死所以装死逃过一劫。”
“侥幸逃走之后隐姓埋名,这几年不知道怎么就跳出来,号称自己是杜伏威手下的大将军,还说是最后保护杜伏威撤走力战不退的猛人……糊弄了一批愚民跟着他闹事,其实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罢了。”
伍云召一怔,倒是没想到这正理教的教主竟然来历这么不堪。
一个逃兵,甚至连个伍长都不是。
竟然敢厚着脸皮说自己是杜伏威手下的猛将,是忠君的典范,然后打着杜伏威的名号招摇撞骗,几年时间竟是让他发展到了数万教众。若是再晚些除掉,谁也不敢保证日后会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伍云召走过去,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下这个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的小人物。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真以为凭借一些手无寸铁的民夫就能做什么大事?你应该知道,如今天下已经大定,又岂是你这样的人能翻的出风浪的?”
“没错。”
正理教教主黄晓民抬起头,看着伍云召认真的说道:“没错,我是个小人物,不入流,甚至还是个逃兵……但这又能如何?英雄不问出处……若是有朝一日我真的成功了,坐在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上,谁敢说我是逃兵?谁敢说我不是英雄?”
“大丈夫生于乱世……哪怕只是做一天皇帝,也不能错过。”
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草原草庐木屋已经歪斜,庭院荒草浓密。风从远处吹来,将那些野草吹的伏低下去,就好像在列队欢迎着主人的回归。旗杆上写着叶家草庐字样的旗子竟然还在,只是已经残破成了一条一条的布丝,哪里还能看得到字迹。
李闲和叶怀袖站在门外,两个人都忍不住有些惊讶和震撼。
面前的场面,让他们两个心里都生出一些莫名的情感来。李闲伸出手握紧了叶怀袖的手,两个人对视一眼随即笑了起来。
篱笆墙满蔷薇盛开如花云,清香沁心脾。
而就在他们被那一墙盛开的蔷薇感动的时候,那歪歪斜斜的木屋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
一女子,着白裙。
慢步而出,恍如白莲。
她看向李闲,微笑轻语:“以前很多次,总是与你错过。你往东我往西,你去南我去北……到燕山的时候,我忽然觉着自己或许还会错过,于是回来,鬼使神差的跑到草庐等着……竟是……竟是等着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已经微微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