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比我想象得更漫长,而且我感觉得到内心的某根神经被触动。但坦白而言,它不是来自于对灾难现场的记忆,而是来自于现场的仪式感——人们都安静和犹豫,汽笛声响又是那么凄厉。我们是个喜好形式感,却很少有仪式感的社会。形式感要求你和别人一致,你根据别人而调整自己,而仪式感则试图唤醒个人内心沉睡的一些情绪,你自发调整自己。
在5月19日到21日这三天的全国哀悼日,我心痛、无奈、几乎有些愤怒地看到,这些人类的悲剧以及很多人在面对悲剧时被唤醒的同情、善良、慷慨、助人精神,开始被滥用与利用。
如果你打开电视机,会发现几乎所有电视台——不管是中央台还是地方台——都在播放同样的地震新闻节目,所有的报纸都采用了黑白印刷——上面都是“国殇”、“天堂”这样的词语。而在人们的谈话里,“高尚情感”中开始不断加入了令人不快的元素——比起沙特阿拉伯的6000万美元,美国的50万美元太少,排列了跨国公司的“铁公鸡排行榜”,冯巩比姜昆更慷慨——于是,那个被很多人痛恨、希望能够被悲剧荡涤掉的无比简单、功利与庸俗的价值观,顽强地再次出现了。
与此同时,另一些亟待展开的事情却迟缓未动。距离灾难发生已经10天了,但政府与公众的情感与理智似乎停留在灾难的最初阶段,甚至有一种更为集中和一致的趋向。
最初,我理解并深切地感受到这种情绪。一场重大灾难,就像一场战争一样,能有力地将人们团结在一起。突然之间,所有的阶级、财富、性别、职业、智力、性格的差异都暂时消失了,人们感觉到空前的平等,也觉得自己是更大群体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找到了明确的归属感。人们抛弃掉日常的庸俗、斤斤计较,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获得了更大的意义。就像一位年轻记者在绵阳欣喜地发现了“灾时的共产主义”。这种热情富有感染力,但是注定难以长久,这并非令人叹息,而是根深蒂固的人类特性。
而真正让我忧虑的是,事情已持续至今,但所有的媒体却开始用同一个口径说话,而且所有的私人记忆都变得一样,所有的悲痛情感都被引向“国家真伟大”,所有的悼念、慈善活动都可能变成了被形式化的集体行为,所有对灾难更宽广和更深入的探讨都缺席、只有一种单一的悲痛,这样复杂的人群、复杂的社会面对这样一种复杂的情况时,所有人却是“万众一心”……
这些倾向蕴涵着我们时代另一场严重的危机——我们情感与理智的双重匮乏。
我们都记得王小波关于芭蕾舞《天鹅湖》的例证,再美妙的演出,如果重复让你观看200遍,最初的美感会迅速淡化。同样的,那些悲痛的灾难画面、感人故事,经过60个电视台不间断、不断重复地播放,它也会让人产生异样的感觉。更何况,那些故事与情感的维度又是那样的单一——总是悲痛、感激与高尚,仿佛一个个丰富的个体,都被抽象成某种精神。
这种个人故事与记忆的被抽象有着显而易见的后果——每个人、每种感情都是可以被轻易替换的。在此刻,如果你需要的是一种“勇敢”,那么你可以寻找这个例证;那一刻需要的是“惨烈”,你可以寻找到那一幅画面……至于,这些具体的人是谁,意味着什么,则反而可能被忘记。
这种抽象与被替换感,在普遍的公众情绪中也是如此强烈。对分裂的仇恨,可以被替换成爱国主义;对于西方的蔑视,可以立刻变成“为祖国的崛起而读书”;对于灾难的悲伤,也同样如此。在2008年5月19日的默哀中,超过一万名群众在天安门广场上高喊“加油四川!加油中国!”不是说,为我们的地区与国家打气不对,而是对于死者的悼念与对国家的拥护不应该被混淆成同一回事。前者是对生命本身的敬意,它与其他因素无关。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既没有尊重遇难者,也没有尊重我们自己的内心。
如果这种替换一直持续下去,我们就会发现我们难以相信任何东西。造成这种倾向的原因很多,但很有可能,难以诚实地面对自身是最初的原因。
我们每个人或许都是一棵大树上的树叶,我们具有相似性,却永远不会出现两片相同的叶子。这也意味着,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方式来感知外部世界和自身,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对于某一个妈妈来说,繁华的王府井是商业中心,而对于她的3岁小女儿来说,那里则是一个到处是腿的地方——她太小了,只能看见好多大人的腿。
同样,对于一个人的祖国,每个人感受也不同,表达感受的方式也不同。辜鸿铭通过褒扬孔子哲学、女人小脚和嘲笑欧洲人来证明中国的优越性,表达自己对中国的情感;而鲁迅则是通过不间断的批评,你能说前者比后者更爱国、情感更深沉吗?当中日战争陷入胶着时,你不能要求沈从文、林语堂,或是西南联大校园里的学生杨振宁、李政道都到前线去;而今天风靡一时的作品《未央歌》,谁也想不到那是烽火岁月的记录,对于鹿桥来说,年轻人的友谊、爱情和幻想更重要……
这些感受与思想的不同,使我们的国家保持了丰富性,它既为现实生活提供了多种可能,也为未来的生活提供了更多的参照和鼓舞。我真想象不出,倘若10年后(或许只要1年后),人们想要更多地了解2008年5月12日这场地震,他们能找到什么资料——那浩如烟海的信息,都是雷同的,都是浅层反映,普遍缺乏个体的独特性与生动性……因为,人们不敢、或经常忘记了诚实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一个人对于别人的悲痛无动于衷,令人心痛,甚至可耻,因为他失去了感受力;但倘若一个人假装别人的悲剧就是自己的悲剧,用和别人一样的话来表达自己的痛苦,那么他同样是可疑的,他可能既虚伪又内心苍白……
四
我不知道这些质疑是否不合时宜,但它正是我此刻的思考与感受。阿尔伯特·加缪在1958年致友人的一封信里曾写道:“如果一个人写作只是为了证明一切都搞砸了,那么他索性保持沉默。”我理解他的感受,写作,就像其他艺术与思想活动一样,应该给予人们希望。但是,同样需要警惕的是,我们该给予希望,而不是幻想,前者激励人们,后者麻痹人们。
这场地震既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但它同样给予我们一次重新审视自身、社会与国家的机会。人们对这场灾难的反应,像是这个国家巨大的横切面,从中可以清晰看到我们面临的巨大问题,这些问题在日常生活中是被遮蔽的。
这场悲剧也赋予了我们的国家、每个人以某种新的情感资源,借助这种资源,我们可能打破昔日头脑的禁锢,或是进行某种新的探索。
一个国家的勇气不是表现在当他跌倒时,立刻爬起来拍着胸口说——我没事,我很坚强。而是他会思考,为何我会摔倒,如何能够避免下一次,不因为同样的问题再摔倒。这种思考注定是痛苦而不安的,因为正视自己的弱点总是让人不安,但它值得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