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朱洪都带上一包香烟,陈松年就一支接一支地边吸边谈。这样的见面没进行几次,1990年冬天,陈松年患癌症去世,去世前还滑了一跤,摔坏了腿。
朱洪的《陈独秀传》的出版,是一个漫长而无望的过程。1983年,当他写完只有6万字的《陈独秀传略》时,正是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高潮时刻,这样的研究难以发表;6年后,他完成了更厚、更全面的《陈独秀传》,准备出版时,“天安门事件”发生了,书稿再次被束之高阁。
二
当朱洪讲起这些往事时,我们正坐在安庆市一家名为“金色年代”的茶餐厅里吃煲仔饭。餐厅内的装饰象征着此刻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想象。矗立的罗马柱、天花板上仿制的水晶灯,还有巴洛克风格的红色沙发,墙壁上还有镶着金黄框的油画肖像,清一色的19世纪人物,我对面这一幅的人物满是络腮的白胡须,像是屠格涅夫、又似乎是托马斯·卡莱尔……
餐厅里飘着饭菜香和周杰伦的含混唱腔。餐厅正临人民路,半个世纪前万人围观毛主席车队的情景就发生在这里。陈松年住过的那幢二层楼房就在马路对面,几年前拆除了,让位给一座更高、贴满白瓷砖的新大楼。而在楼旁则是徐锡麟的纪念雕像,1907年,这位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的起义者,正是在这里被处死的,他的心肝被挖出来,被恩铭的亲兵炒来吃了。
那是个激越而肃杀的年代。没有资料记载陈独秀听到这一消息时的反应。那时,他正在东京,和章士钊、苏曼殊同处一室,学习英语和法语。28岁的他,人生阅历显得过分丰富。他中过秀才,读过新式学堂,开过图书馆,创办过报纸,研制过炸弹,组织过暗杀团,他的倔强性格和过人才华已有显现,但没人能预料到他日后的成就。他只是那一代青年中的一位。他们目睹着中国的声誉在19世纪末跌入谷底,看着外来者正准备瓜分古老的家园,亲历已经传导了上千年的价值观和知识系统的崩溃,体验着作为睁开双眼的一小群人的悲愤与无力,他们既不知如何抵御外来者的侵蚀,也不知如何去唤醒仍在沉睡的广阔内陆……
他们祖父一代的杰出人物选择了自强,以为只要引进坚船利炮就足以捍卫自己的价值观;比他们年长一代的维新派则希望实现制度上的变革,但寄望于皇帝的指令。到了他们这一代,这一切都被证明为幼稚的幻影。一种新的情绪正在升起——只有推翻满族人的统治,将中国重新收回到汉族人的手中,变革才可能真正发生。在20世纪最初的10年中,排满比抗拒俄国、日本或是英国,更占据着年轻一代的心。比起将近300年的官僚机构,这群年青人势单力薄。暗杀成了这种不对等冲突的选择。
那是个重义轻生死的岁月。1907年的陈独秀已目睹了自己朋友的一连串死亡。1902年在东京和自己一同剪下学监辫子的邹容病死在上海的狱中,时年18岁,他那本《革命军》风行中国;他的安庆同乡吴越也死在刺杀出洋五大臣的火车上,自制的炸弹不够精密,列车启动时所引起的晃动将其提前引爆,五大臣只受了轻伤,吴越却应声而亡……
暗杀与死亡激发起恐惧、仇恨与愤怒。但是,这一代人很快又发现,1911年武昌起义的成功,并未带来期望的结果。满族人的统治结束了,但新世界却并未到来。
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陈独秀仓皇逃出安徽,并差点在芜湖丢掉了性命。之后,他跌入了人生的最低谷。袁世凯解散了国会,实行独裁,北京城内的复辟风声不断吹起。政治的恶化导致了道德的继续溃败,各种光怪陆离的现象不断地出现,似乎共和制带来的不是新时代,而只是更让沉渣泛起。
个人生活的不幸又加剧了他的悲观。他在上海以编辑报刊为生,却发现销路不及去年的1/10。1914年夏天,在给东京朋友章士钊的信中,陈独秀写道:“自国会解散以来,百政俱废,失业者盈天下。又复繁刑苛税,患及农商。此时全国人民,除官吏兵匪侦探之外,无不重足而立……”他说自己“静待饿死而已”,而这个国家唯一的希望是“外人分割耳”。
但一年后,《新青年》杂志创刊了,它几乎立刻象征了另一个变革年代的到来。中国的问题不仅是技术上落后,专制政治制度只是表面的现象,根本的原因是文化。统领了中国两千年的儒家文化,才是一切不幸的源头。此刻,最重要的工作是要去埋葬这种旧文化,将个人从这种文化束缚中解放出来。
同时,它也将希望交给了一个新群体——青年。对于一个一切依赖于习惯和稳定的农业社会来说,老年是力量的中心,他们的经验和价值观是智慧的源泉。但在这个强调变化与竞争的新时代中,青年才是希望所在。他们的智慧与性格都尚未成型,他们能带来新的可能性。
接下来的5年中,陈独秀迎来了人生中最辉煌的岁月。他主办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杂志,是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大学的文科学长,缔造了一场文化运动。在围绕《新青年》而兴起的新一代知识分子中,他没有鲁迅的穿透力、胡适的学术素养,却是所有人中最具方向感的一位。他寻找目标、树立标靶,呼引众人一拥而上。
但是这一切似乎太慢了。文化拯救的方案诱人,却让人迟迟看不到结果。陈独秀选择了将影响力转化成行动,他介入实际政治,组建党派,期待更快地出现结果。
但他的悲剧也由此展开,他被自己一手缔造的组织所吞噬。以至于他离世60年后,他丰富的个体性,似乎仍埋藏在那些简单的标签里。
三
朱洪的《陈独秀传》最终在1998年出版。我没读过这本书,不过这并不重要。我见到朱洪时,距这本书的出版又过去了11年,他已经写作了将近20本与陈独秀相关的著作,把它们叠在一起,快够得到他的下腰了。这些著作经常情节重复,也没有寻找到理解的新角度,缺乏对历史的洞察力,但它们逐渐拼起一个完整的陈独秀的生平,它已经实现了朱洪25年前的设想。
但即使如此,朱洪真正感兴趣的仍是陈独秀与党组织的关系,而不是他作为独立知识分子的身份。朱洪津津乐道于陈独秀与王明、毛泽东之间的纠缠关系,提及了新一代中共领导人正重新评价陈独秀。权力对于中国知识分子的诱惑,从未减退过。
超过两周的时间里,安庆一直在下雨。长江边的码头静悄悄的,像是陷入了时间的停滞。这座安徽南部的江城,像是中国很多三级城市一样,被忽略、被遗忘。很少有人记得,就在一个世纪前,它是安徽的省府,是繁华的港口,是中国不多的开风气之先的城市。这里产生了中国第一家近代军事工厂,造出了中国第一艘轮船,开办了中国最早的白话报纸之一,创办了一批新式学堂,孕育了一代革命者。
那时,长江是主要的航运通道,货物、人员、观念,在此繁忙地传递。长江上的客运业是不同国家争夺的对象。飘着米字旗的怡和、太古洋行,悬挂着星条旗的旗昌洋行,来自日本的船运公司,还有清王朝的轮船招商局,它们的客轮都曾云集于此。沿江而下,就是南京、上海,中国最繁华之地。安庆人习惯了听轮船的汽笛,也习惯了外来的观念。陈独秀、吴越这批年轻人,不正是在南京、上海,接着是东京,看到一个崭新世界,并准备用新理念来改造旧中国的吗?那个安庆,是古老的桐城学派和现代的西方冲击,共同造就的。传统与革新之间的张力,激发了一代人的才情,陈独秀本人不正像是传统文化、码头文化和西洋理念的混合体吗?
现在,安庆扑面而来的是它的没落。城市里仍有旧时代的记忆,但是早已面目全非。徐锡麟街、吴越街,除去名字,它和那些人与事,毫无关联。几年前建立起的陈独秀的墓园,崭新得毫无历史的风霜,而纪念馆空空如也,只剩下喷绘出的单调的历史记录。倒是墓园不远处的水泥厂说出了这个时代的新故事——那些巨大的管道与柱子,像是乡村的闯入者,格格不入却又强大有力。江边的陈家老屋早已被拆毁,只剩下一条两米长的石条案孤零零地横卧在那里,老屋的遗址归属当地的自来水厂,被修建成了平整的篮球场。当我们试图进入参观遗址时,面目阴沉的保安像是对待窃贼一样警惕,仿佛陈独秀一直是自来水厂的私有物产。老屋原址还竖立着一块墓碑,它建立于1990年,上面说这是革命烈士陈延年、陈乔年家的旧址,而刻意忘记了陈独秀是他们的父亲……
从秋瑾到章子怡
那座深灰色、简约、方头方脑的纪念碑像是天外来客,矗立在绍兴市解放北路中央,两旁车流不息,过马路的人群匆匆走过,没人有兴趣多打量它一眼。
“秋瑾烈士纪念碑”,在纪念碑朝西的那面上刻着这样7个金色大字。在下面,是密集的碑文。借着路旁的灯光、不断闪过的车灯,看得到“而轩亭口人烟稠密,往来肩摩,睹纪念碑矗立,尤足以感动群情,廉顽立懦”的句子,它的落款是蔡元培,撰写者是于右任,那是来自1930年的遗迹。建筑、文辞、书法,都是民国时的审美了。
马路的东侧,是一块小小的广场,汉白玉雕的秋瑾神情严肃,身形挺拔地站在那里。她穿着斜扣的褂子、折皱的长裙,微微上扬着头,脑后束着发髻,她双手背在身后,端庄有余,烈性不足,身后墙上是另外4个金色大字“巾帼英雄”,是孙中山的字。
她的目光穿越过解放路与纪念碑,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座红色的牌坊,上挂的白匾之上是4个黑字——古轩亭口。穿过牌楼,是喧闹的、店铺林立的府南路。第一家“名牌首饰”的商店,章子怡在橱窗的广告画上笑靥如花、明艳照人,而在府南路上的一长串广告画,则来自女子整形医院。
灯光改变了夜空的颜色,它微微发红。我想即使是后半夜,当人群散去、街道入睡,天空仍旧很难变成“乌蓝的天”吧。在写于1919年4月的那篇著名小说里,鲁迅用这句来开头:“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也是在这个丁字路口,华老栓接过了鲜红的馒头,那块破匾上是“古□亭口”4个字,那时还是暗淡的金字。想必秋瑾的死在鲁迅心头留下了深重的印象。否则他也不会在秋瑾就义12年之后,在《药》中使用了夏瑜这个名字。
前往绍兴,最初是想去看看鲁迅的故居、百草园与三味书屋。这真是迟来的拜会,直到一年前,我才发现他是那么好的作家。在漫长的时间里,他被政治所劫持,过度的、不着边际的宣传,掩盖了他的魅力。这次到了绍兴,发现他又被商业劫持了。一家又一家的咸亨酒店,一个又一个孔乙己的铜雕,茴香豆的小碟摆满了柜台,不知是否还有人记得“回字的四种写法”。他的故居一扩再扩,原先的老宅变成了簇新的、连成一片的大宅,游人可以逛得更久些。旁边一片巨大的工地正在施工,那是鲁迅故居的第二期,号称“咸亨新天地”。它的围墙上有着这样的广告语“千年福 百年咸亨 鲁迅故里城市客厅”。它夸耀自己有25876平方米的停车场,30000平方米的鲁迅文化酒店,还有17000平方米的商业区。老街道上满是灰尘与泥水,三台吊车正在地基上工作,卡车带着巨大的轰鸣声装载着沙石进进出出。
我没能参观他的故居,白天游人太多了,人们拥挤着走来走去,品着黄酒,空气里飘荡着炸臭豆腐和烦躁的味道,而夜晚时,它又大门紧闭。不去又何妨,院内那些野草早已不野了,传说的赤练蛇恐怕也早被游人惊吓走了吧。在鉴湖旁修建的“鲁镇”,像是另一种版本的世界公园。阿Q调戏尼姑的小桥、祥林嫂、衙门、假洋鬼子、镇公所,鲁迅笔下的人物与场景,在这个人造小镇上懒散地再现着。或许是怕游人们乏味,绍兴的土特产店到处都是,还有气枪射击、打沙包的游戏,甚至连越王勾践的雕像也被加了进去。这混乱与贫瘠的价值观,就像是小镇上书店里摆放的图书,围绕在几本鲁迅相关著作周围的是这样的书目:《细节成就人生》、《圈子成功术》、《牛市一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