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祖国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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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向南方 (6)

但当故事从民国转到当下时,气氛更加热烈了。像所有城市一样,雅安也在过去30年的变化中感到不知所措。廖念钥在他的小说里描绘他这一代人的故事,他们幸运地考上了大学,为了能分配回家乡不惜和不爱的人结婚,他们经常要与僵化的体制斗争,获得少得可怜的自由。但他们结婚生子,准备安于这一切时,更剧烈的变化发生了。没有机构再限制他们的自由,事实上,也没人再给予你安全保障,你要依靠自己的努力来重新获得一切。这变化得太快,年轻时他们谈论诗歌、理想,而现在钱是一切。在这股财富重新分配的热潮中,那些曾被他们瞧不起的人,摇身一变成为了暴发户,而他们自己则苦苦挣扎。

“那些国有企业被卖得太便宜了,那是几代人积累下来的,突然到了一个人手里。”廖念钥和李仲贤谈起一位千万富翁级的女性,她有几分姿色,当主动躺到本地一位高官的床上之后,特权折换成大笔现金。这种故事再普通不过了,各地都有类似的版本。

李伟是雅安的年青一代,有着南方少年的瘦小,却很帅气,染烫过的黄发乱蓬蓬的,不大的眼睛很清亮。他才18岁,却有着丰富的阅历,他当过理发师,成立过少年帮派,高峰时手下有100多个小兄弟,他在藏区闯荡过,却因为拒付黑社会的保护费被打了出来。“我最崇拜郑浩南,”他说起了自己的价值观,“他够义气。”香港电影经常充当了遥远的内陆城市的主要精神生活,从20世纪80年代的《英雄本色》到90年代的《古惑仔》,兄弟义气一直激励着这些少年。

但真实的情况是,它几乎从未发生过。李伟厌倦了小帮派生活,是因为“其实根本不讲义气”。暴力是没有目的的,经常是为了打发时间,甚至为了一元钱、一个挑衅的眼神而打起来。两个冲突者,会迅速转化成团伙的对抗,接着双方开始叫来更多的人。“雅安那么小,经常两边叫来的是同样的人,然后可能就不打了,”他说,“两个月前,我被人拿刀逼着去打架,但到了那里看到被打的人我认识。”他对此深感厌恶,一直没有动手。那次的斗殴没以和平收尾,双方都失控了,其中一位被扎成了重伤,而肇事人逃到了乡下或别的城市。“他们不会报案的,”李伟解释游戏规则,“你要自己报仇,而不是靠警察。”

李伟的生活开始得太早,也因此厌倦得早。他说13岁时他就有了性体验,到现在已对姑娘没什么兴趣。如今,他是江边一家餐馆的服务生,他在成都做保安时的好朋友是店老板的女儿的男朋友,也是瘦瘦小小、更内向忧伤,真想不出他们两个站在大门前,会有什么威慑力。70年前,也是一样的少年被抓去当兵,去打内战,去抗击日本人,却没经过什么军事训练,他们的命运中当炮灰的成分要多于英勇的抗击吧。

我们坐在一起聊天时,是雨后的下午,李伟出神地望着远处山上的信号发射塔,它看起来像是一棵千年老松树。“我一直想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想必在很多个这样无所事事的下午,他都这样发呆,在他一旁那一对小恋人正在相互挖苦,或许两年后他们就会结婚,将自己的命运和青衣江边卖沙锅的餐馆紧紧相连。

十四 热忱的耗尽

进入这家客栈时,已是凌晨3点,我只想找一张床,倒头睡下。一路上,我很少坐飞机,它摧毁感受力,你不明所已,就被带到了一个陌生之地,像是个没头没脑的包裹。但从成都到丽江太远了,旅行已经进行了一个月,我的热忱和好奇心被消耗殆尽,可没兴趣再花上将近一天的时间,从火车换成汽车,和一大堆包裹与陌生人挤在一起,和他们一起盯着车厢前头挂着的那台电视机——我从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了这么多的烂片,它的声音还大得出奇,我们发现人们不恐惧噪音,却恐惧安静。乘务员担心漫漫旅途让人厌倦,总是把音量调到最大,它从车头穿越车厢里默默的人群,一直抵达车尾,我想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纵容头脑中的胡思乱想,但这种期待从来没有实现过。

伴随着地域的不同,节目有所变化,从黑龙江到山西,二人转的力量一直占据着主宰地位,我听了那么多半色情的笑话,看了那么多杂耍式的表演,记住了那么多二人转的明星,东北腔至少占据了流行文化的半壁江山。铁岭之于今日中国,有点儿像40年前利物浦之于英国,赵本山使用的是东北农民土话,而披头士则是利物浦的工人嗓音。到了陕西,香港枪战片开始占据主流,在四川境内的长途车上总是看见成龙,偶尔也有李连杰,这一部是《中华保镖》,百无聊赖中,我对这部电影进行了文本分析。女主角钟丽缇和身为保镖的李连杰的关系,就像是香港与北京的关系,前者爱上了后者的强大,这是香港不变的情怀。当英国人统治时,香港自认是苏丝黄,爱上了白人画家;而在1997年之后,北京取代了伦敦,漂泊的酒吧女摇身变成了需要被保护的女富人……

我们选择乘坐飞机从四川进入云南。

作为烦闷旅途调味剂的艳遇迟迟没有发生,但根据抽样调查,艳遇就像是英国人与天气的关系,人人都在谈论它,却很少有人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猜这与中国社会普遍的不安全感有关,当人和人之间充满了不信任时,你怎么能指望陌生人之间迅速拥抱彼此。

当这种自发性的情感减弱,陌生人之间充满了阻碍时,金钱开始成为催化剂。“进来唱歌吗?”我想起了在大同的孩子气式的“探险”。

我们的出租车刚停下来时,一个剃平头的小伙子就把头伸进来。这是一家大同市的娱乐中心,我们慕名而来,至少两个本地出租车司机推荐我们来,因为“适合你们这些年轻人”,它是“最典型的大同景观”……我和朋友对此充满好奇,我们的青春期开始得太晚,超过了30岁却仍令人怜悯地有着18岁的好奇心,我们仍想了解各种各样的生活,各种各样的女人……这在今日社会看起来唾手可得,每个城市、每个小镇都有那么多公然或半明半暗的色情场所,女人身体和饭桌、KTV、桑拿房一样,是中国经济增长的润滑剂,是社会压力的排泄口,是改良热情的麻醉剂,大多数人对此司空见惯,以至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我怀疑,很多生意人已经不知道如果不带着客户去唱歌、去洗浴中心该怎么谈生意,就像很多报纸编辑不知道在Google出现之前是怎样找资料的……

这家娱乐中心拥有一个平庸不堪的名字“鑫鑫”,它那霓虹灯的招牌还有几个荧光灯管坏掉了,所以“鑫鑫”这两个字是不完整的,它本来应该有六个“金”字,却少了一个半。门口有点奇特,要先爬上十几个台阶,才进入正门,门口方方正正,格局像是老式的苏式建筑,就像是机关大院的办公楼,不知道它里面是否铺着我喜欢的被漆成红色的木地板。

我们试着像老江湖一样,带着有点厌倦的表情缓缓进门,仿佛我们早已历经沧桑,尝遍山珍海味,熟知各种新奇事物……一旦进了门,我还是立刻就被震惊了。

不错,楼内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空间。一块面积不大的门厅,它连着一条长廊,一个接一个的房间分隔了这长廊的空间。机关大院的办公室、筒子楼、医院、我那个时代的中学教室,都是这种格局。厅内和长廊,还有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到处都是人。暴露着双腿和肩膀的姑娘们坐在那里,她们在聊天、吃零食,或干脆表情呆滞地干坐着,她们坐的是那种低矮的小凳子,有点像一群候诊的病人……还有一群油光满面的男人,这群人打上了我们时代的烙印,他们喜欢穿一种有领的条纹T恤,腋下夹着黑色的小皮包,那里面是钱包、电话,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发暗的红色、轻微的浮肿,那是夜生活与烟酒过度的表现,他们的表情通常有点自满和乖戾,但我知道如果遇到更有权力和金钱的人时,他们就会转化成过度的谦卑……就像“巴比特”是20世纪20年代美国商业社会的象征一样,我刚才描述的这种人像是过去10年中国社会的缩影——他们是经济变革中的小有成就者,成功给他们带来了小小的傲慢,也让他们付出了过多的身体和内心的代价……和巴比特一样,他们被一种褊狭、自以为是的世界观左右。

我们跟着这个小平头上了二楼,这里有着与一楼同样的景象。然后我们左拐,钻进一间封闭的房间,木板将这个大房间分割成面积均等的两个。我能记住的是带着拙劣刺绣的沙发,是暗淡的黄色,不知道它是暧昧的灯光所致,还是确实这么脏。那一排姑娘走进来时,我觉得有点眼花缭乱。那个身材修长、像香港TVB里的一位女演员的姑娘,真的只要50元就陪我做尽各种尝试吗?

我和同伴以社会考察的名义而来,实际上内心都蠢蠢欲动,我们太虚伪了,太自以为是的矜持了,两个姑娘坐在我们身旁,并随时准备坐在我们的大腿上,我们却纵容大好时光悄然逝去,倒是她们的直接弄得我们无所适从,她们需要尽快地开始,尽快地结束,效率和金钱紧密相联。我相信,我们是她们最好、最莫名其妙的客人,足够慷慨,却什么也没发生。

这些经验让我心灰意冷,即使到了丽江——一座公认的艳遇之城,我都没太多兴趣。凌晨3点的小客栈,准备收容我的疲倦。但在走廊里的洗手池前,我看到了一条蓝色牛仔短裤,下面是笔直、丰满的双腿。我的眼睛又干又涩,意志昏沉,却对这一景象印象深刻,还有那头长发。第二天我一觉醒来时,她又在洗脸,我略去我们对话的细节,总之,她和我一起去吃早饭,去喝了一家接一家咖啡馆的美式咖啡,她决定和我一起从丽江前往大理,最终抵达我这行程的终点——腾冲。她来自台北,母亲是外省人,外公是20世纪40年代上海的一位知名记者,他的父亲则是土生的台湾人。这是她第一次来大陆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她对这片辽阔土地的感情是矛盾的,她像这一代台湾人一样,对身份的认同纠缠不清。

十五 老人张德藩

我的新旅伴比我懒散,却是个勤奋的摄影师,和我一样喜欢Leonard Cohen。当长途汽车最终开始穿越通往腾冲的高山时,她指着颜色浓郁的怒江水兴奋地叫起来。怒江水让我想起了黑龙江,它们流淌得都那样缓慢、从容,它们都黏稠,像是油,而不是水,只不过前者的颜色更黄,而后者的颜色更黑。在怒江一段,植被葱葱郁郁,那种热带才有的茂盛,在那一瞬间,我仿若回到了史前时代,两万年前的这里也是这样吧。

在腾冲,一位老兵比其他任何人与事,都给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张德藩打开贴了尉迟恭、秦叔宝两位门神的木板门,站在我们眼前,他的蓝色西装整洁利索,面颊刮得干干净净,看得出,他不属于这个村庄。

“我们来找一位从台湾来的老人。”从张家坡的村口,我们开始一路询问。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他的经历——他曾是中国远征军的一员,在台湾度过了大半人生,如今又回到了他的故乡云南腾冲县和顺镇的张家坡。

对我这一代的中国人而言,中国远征军像滇缅公路、史迪威一样,似曾相识,却从未了解。事实上,8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的来龙去脉,我们知之甚少,而国民党政权的作为则更像是历史的盲点。距离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整整70年过去了,但我对于那场战争的主要记忆只是几个孤立的年份、几场孤立的战役、几次骇人听闻的屠杀,至于战争的内在逻辑与细节——中国失败与胜利的原因、中日两国的真实国力的对比、杰出人物和普通人在战争中表现出的勇敢与怯懦——则几乎未得到探讨。我们总是在遗忘,似乎所有的苦难都仅仅是苦难本身,除去哀叹与控诉,无法转化成真正的精神财富,转化成我们对自身命运的探求。

腾冲曾是明清时期的中国控制缅甸的军事重镇,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则见证了中国与她的盟友美国、英国兴奋、悲壮、挫折重重的合作。1942~1944年,中国军队第一次将触角伸到国土之外,他们在缅甸遭遇惨败,几万人被困在深山密林中,迎接不必要的死亡;他们在印度重整旗鼓,补充了“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兵员,接受美国式的装备与军事训练,最终完成了对日反攻。腾冲建于1945年的国殇墓园记录了其中的一部分牺牲者,那些50公分高、20公分宽的小小墓碑,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既然他们生前就列队,那么死后也是如此吧。很多墓碑上的字迹经过雨打风吹已然褪色,只依稀看到“一等兵”、“上等兵”这样的字样。

真实的战争比我想象的更复杂,除去勇猛、荣耀、爱国热忱,它或许更蕴涵了恐惧、无可奈何。战死于缅甸的戴安澜将军会说“此次远征,系唐明皇以来扬威国外之盛”,但作为一名普通士兵的张德藩的故事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