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击浪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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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和她,都在奋斗着(3)

前几天已送过几批,都是我那甥媳妇惠兰买的,今夜要送的也都已经买好了。她买那些是送一般国大代表的夫人太太们,你买的是送重要些的人物,又要尽量节省些。我左思右想,这事只有你许太太胜任。”“这事我做不到,哪有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啰!”“做不到也要做。今夜我就算软禁你了,不怕你许先生来拉人,横直明天一早我就派几个佣人跟着你提呀拿的,开辆汽车上街去。”“哎哟,白夫人今夜这碗桂林米粉可粘喉啰!吃不得呢!”“哈哈……”笑声未落,忽听得大厅里的人骚动起来,那噼里啪啦的搓麻将声、唧唧喳喳的噪音忽然停了。马佩璋和许太太赶紧走出大厅,见是郭德洁突然到来,便一把拉着她的手,寒暄道:“哎呀,德洁呀,你这大忙人,来之前也打个电话嘛!”“又不是外人,白夫人也是。”郭德洁显得很稳重很谦恭。她张开双手,像岩鹰展翅似地直招呼那些刚站起来的夫人太太,“各位夫人太太请坐,请坐!”马佩璋对郭德洁的突如其来感到有些诧异:这几天你郭德洁简直忙得不亦乐乎,安乐酒家、中央饭店来回地奔走,拉关系,哪还有时间来吃米粉?她领着郭德洁,在侧房那张还没有人坐的圆桌旁坐了下来,佣人即刻端来了香茶。马佩璋转了转眼珠,对佣人又像对郭德洁说:“里面去坐。”于是又拉着郭德洁走进刚才她和许太太谈话的侧室。

“有什么新情况?”不待郭德洁坐定,马佩璋就问。

“情况还好,”郭德洁用眼瞟了瞟外间那些重又开始搓麻将的夫人太太,才侧过脸对马佩璋轻声说,“南京和上海的报纸舆论,多数对我们都有利。我们的竞选事务所也已经开展了强大的舆论宣传,印发了大量传单。

今晚我稍有空,特来看看你这边的情况。这几天让你受累了,我没空过来,真过意不去。”听郭德洁说明了来意,马佩璋才舒了口气,随口说道:“既是这样,我们也来搓几轮麻将吧,和许太太,还有惠兰。”侧室里也有张大圆桌,那盏大吊灯正好挂在圆桌上方。许太太即刻把那副鱼骨麻将倒了出来。

这情景使郭德洁想起十年前在桂林环湖路白公馆那次搓麻将的事,有理无理都爱拉差搓麻将,这白夫人也真是!不过是那134 块麻点骨牌,怎永世都玩不厌?和那次一样,她不愿太逆白夫人的意,也就屈就了。眼下,她像是在“忍辱负重”。为了丈夫的竞选事业,这段日子,她不敢得罪任何有权势的人,更何况正在鼎力相助的这位白夫人呢!

兴许是不热衷打麻将,郭德洁的牌术依旧和十年前一样粗浅,好在今夜不来“小意思”,不然那惠兰真是要陪着挨“铲光头”呢!

三五盘过后,那些应邀来白公馆吃米粉的夫人太太已陆续到了。青海的、陕西的、平津的,有的穿着一般,有的却珠光宝气,粉黛浓施。她们中有的见过郭德洁,有的没见过郭德洁,见面一寒暄,那麻将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地停将下来。

郭德洁今夜和人握手也不同往常,腰身深深欠着,双手轻握着对方的拳头,亲切地久久摇晃,口里迭声说:“感谢光临,感谢光临!请多关照!

请多关照!”自然,作为请这些夫人太太吃桂林米粉的目的和郭德洁时下的身份,她应当说这些话,但在马佩璋听来却有些酸意,你这郭德洁,倒会坐享其成,喧宾夺主,累死老娘!不过,在客人面前,她也只好忍着耐着,因为丈夫和李宗仁多年的亲密关系,她和郭德洁还只得在人前扮演姊妹的角色。

郭德洁趁机离开了麻将桌,变得活跃起来。像当年宋美龄在桂林东镇路李公馆恭维新生活运动促进会妇女工作委员会的那些委员一样,对这些几乎是素昧平生的国大代表的夫人太太,也一个个冠以“西施”、“玉环’、“巾帼英雄”之类的美誉,说得那些巴望多受些恭维的夫人太太,心里酥酥甜。这些夫人太太本也没想到要和这李宗仁夫人打交道,她们自外地随丈夫而来,不过是到京城享乐游玩一番,也没虑及还会要干预政事,可是这几天频频有人请吃,她们何乐不为?受请,说来便也就来了;吃完一抹嘴,说去也就走了。现遇上这李夫人也在此,并口口声声“多多关照”,她们自然能悟出其中奥秘,是竞选问题上的一种攻势——中国世代在官场上颇为生效的“枕头风”啊!这些夫人太太当然也不是傻子,既来之,则安之;既见之,则应付之。她们多数都向郭德洁报以微笑,做出一副不在话下的模样,每每答以“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回词。

坐定下来,喷喷香的桂林米粉上桌来了。北方人把它当成是精面面条,江浙人把它当成是大米干粉条,待入口品尝,才知道果真非同凡响。

白公馆吃米粉自然是见者有份的,厨子用条盘端出来,每盘六碗,白米粉上铺着既干爽又薄片的酱色卤牛肉,撒着些绿色的葱花,古铜色的花生米,真是色香味俱佳。连那些平日只吃一小碗饭都要打嗝的夫人太太,也嗦嗦地吃得津津有味。

“白夫人家的米粉莫说是在南京,就是在桂林,也是首屈一指的!”郭德洁说得很大声,当然不只是说给同桌人听的。

“这味儿是特别,就像桂林的山水一样,天下无双!”有附和,说话的像是天津一带的人。

“这大厨师要是请到我们西安去开个店子,半年工夫准能赚下一幢房子。”厨子频频端出来,夫人太太大都是眼大肚小,各人有个一碗两碗,也就足矣够哉了。可那赞词奖语,却是扯得很长。由桂林米粉谈到天津狗不理包子、北平全聚德的烤鸭,还扯到西安的羊肉泡馍,乃至青海、宁夏的酥油茶。

郭德洁对桂林米粉自然不会像那些初尝者一样有兴致,尽管在桂林她也喜欢吃米粉,而且李宗仁也和白崇禧一样,是个米粉迷。她今夜是要来联络感情的,所以她开了个头以后,便和同桌的马佩璋轻声耳语,考虑下一步的举动。其实,郭德洁不来,马佩璋也会和往天一样,把拉拢的话讲完,把拉拢的事做到的。郭德洁这突如其来,左盘右问,她心里颇有些讨厌。

“惠兰,去把白天买好的那些东西拿出来,让李夫人亲自去送吧!”马佩璋从来都只叫郭德洁的名字,此刻却把“李夫人”三个字说得很重。

郭德洁当然听出了马佩璋的弦外之音,她却顺水推舟地说道:“也好,我也应该来做些事。这段日子,可真是把白夫人累坏了。”惠兰进里屋端出只小皮箱,轻轻放在桌上,说:“按今夜所请的人计,每人一份,都分装好了。请吧,李夫人!”郭德洁打开小皮箱,里面有二十来只小盒,一色绿金丝绒裱装的盒面,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每只小盒内有一套化妆用品,法国香水、香港口红,还有眉笔、颜料……小镜旁,还嵌着只桂林苏天有金行打造的盘龙花金戒指。她让惠兰帮她端着皮箱,逐桌去给夫人太太送礼,每递过一只小盒,便坦率地说道:“送上薄礼一份。望在夫君前美言几句,若是李先生当选了副总统,定当厚报。”夫人太太们当然不乏这些东西,今夜里既是得吃了餐风味特别的桂林米粉,又白拿了这份女人们总有用的礼物,何便宜不取!况且那些男人究竟投谁的票,只有天晓得。眼下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一个个都连声应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没问题,没问题!”正在郭德洁得到那些嘴上沾着油、手上拿着礼的夫人太太许诺“没问题”的时候,李宗仁却出了问题了。

汽车离开黄埔路蒋介石官邸往大方巷21 号行驶,细雨纷扬,车灯朦胧。

李宗仁要司机开慢些。他好像怕汽车一下就到了他那临时的寓所,会到那晚饭时还兴致盎然的妻子。他刚才和蒋介石发生了一场尖锐的口角。

今天下午,他正在安乐酒店竞选事务所和黄绍竑、白崇禧、邱昌渭诸谋士商量如何进一步联络南京报界,开展舆论攻势,突然接到蒋介石的电话,说是要他今晚到黄埔路去一趟,有要事相告。

像军人服从命令一般,他按时去了。一进门,蒋介石便脸色铁青地对他说:“李先生,我希望你放弃竞选副总统。”“为什么?”这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消息,使李宗仁脑子一嗡,眼前金星直窜。

“据我所知,于右任、孙科、程潜和你四个人都准备参加副总统竞选,而你们四人都是国民党员。我意是我们党只能推一人出去参加竞选,所以希望你及早放弃。”蒋介石先声夺人,那本就长长的马脸,拉得更长。室内没有别人,就他和李宗仁。

“委员长,早在去年冬天,我就请白健生部长来向你请示过。你说可以自由竞选,我才下了决心。”李宗仁话语很硬,他不肯落座,站在蒋介石对面,双手抱胸,毫不示弱,“现在,竞选事务所成立了,戏也唱起来了,你却突然要我关幕布。哪有这个道理呢?”“不必讲许多道理,你还是放弃好。”蒋介石见李宗仁敢如此硬派地顶他,便威仪棣棣地说,“你必须放弃!”“我不能放弃!”“我不支持你,你能选得到?”“那很难说!”“你一定选不到!”“我可能选得到!”静场了好一会儿,李宗仁又才稍缓和了口气,说道:“我知道,在南京,‘天时’、‘地利’对我不太有利,但我有一项长处,就是我有‘人和’。

我数十年来走遍全中国,各界人士,包括外国驻华人士对我都很好,所以纵使你蒋委员长不支持我,我还是有希望当选的!”蒋介石已经怒容满面,像要打架似。他举起双拳直挥,一面吼道:“你一定选不到,你一定选不到!”“我一定选得到,一定选得到!”李宗仁也大声吼着,转身走出了黄埔路蒋氏官邸的大门。

这时正好遇上蒋介石的谋士戴传贤和北大校长胡适。两人急匆匆地撑着把洋伞往里走。他喊住他们,又气又急地向他们诉说了刚才的一幕。戴传贤面有难色。上月初,他曾收到李宗仁派北平行辕政务处长王捷三专程送来的一尊金佛像,当时也曾许诺过蒋主席方面的疏通工作包在他戴某身上。可前两日,他暗地已知道老蒋有意推出孙科与李宗仁抗衡。那老蒋决意了的事,岂能扭转?所以,他听罢李宗仁的叙述,只淡淡地说:“我可以从旁试说说。不过,蒋公的决定,我一向是俯首唯从的。若蒋公坚持己见,我也无回天之力了!”站在一旁的胡适,在北平时极力赞成李宗仁竞选副总统,几乎成了李氏竞选参谋团的高参,可眼下听毕李宗仁的述说,却冷峻得像个哑巴,一言不发。

李宗仁毕竟是个刚毅的军人,见戴、胡如此神态,不肯低声下气相求,一转身冲进了候在门外的那辆黑色小汽车,命令司机径直回大方巷。

尽管李宗仁一再嘱司机把汽车开慢些,可车轮毕竟在滚滚前进,待他脑海里像过电影似的回忆完刚才的那两幕,汽车已驶进了道路泥泞、积水满瀦的大方巷。

这大方巷21 号原是白崇禧的官邸。白家迁往大方巷雍园1 号新邸之后,这里便成了他安排临时来京亲友住宿的招待所。为了便于召集竞选谋士们的密商事宜,李宗仁夫妇当然不肯住进政府安排的国大代表驻地去,于是这大方巷白氏招待所便成了李宗仁的临时官邸。

楼上卧室和侧厅的灯亮着,李宗仁知道郭德洁已经从白公馆归来。“白公馆那边的情形怎么样?”李宗仁刚才既然和蒋介石赌气说自己一定选得到,他当然想知道那些夫人太太的态度,于是一进了大门,便急步匆匆地上了楼。

郭德洁今晚很有兴致,在白公馆把话说白,并得到那些国大代表的夫人太太的满口承诺,她心里十分舒坦,尽管她也懂得那些夫人太太虽然吃了拿了,也不一定就肯吹“枕头风”,而且即便吹了,她们的丈夫也不一定全都会投李宗仁的票,但这件事总算是做得成功的,所以,归来之后,她便开动那架美国造的留声机,哝哝呀呀地跟着唱起京剧《杨八姐游春》来。

在北平两年多,她由不爱听京剧到常常要听听京剧,而且居然能哼上几句“西皮流水”了。

“德邻,你脸色不太好!”见李宗仁走进房门,郭德洁一眼看出了丈夫的情绪。

“他妈的,老蒋也太不讲理……”李宗仁点燃支“大英雄”,一边猛吸,一边向妻子叙述刚才的遭遇。郭德洁的脸由晴变阴,由阴变雨,一急之下竟流出泪来。

“……难道我们半年来的心血都白费了?”“我知道老蒋不喜欢我参加竞选,这不光是因为近来美国的报纸贬了他抬了我,更重要的是怕日后我真进入中枢,会改变他的政策。”“你和他这样吵翻了脸,如何是好?”“开台锣鼓已经打响了,戏只有唱到底!”“他用党总裁的地位阻止你竞选。你奈何?”“《宪法》并没有这条规定,和他斗!”李宗仁把烟头往窗外一扔,又说,“赶快打个电话给季宽,请他马上到这里来一趟。”李宗仁伫立在西窗边,细雨纷扬的南京夜色简直是一片浑沌。远远近近的黄色灯光,在夜雨中犹如满天星星摇碎在涟漪乱皱的湖水里。他的心情,正如同这浑沌朦胧的南京夜景,忿愤、压抑、恼怒,一直升腾着的希望的曙光被狂风与乌云所遮扰,以至于变得一片茫然。这是他自上月下旬由北平转上海抵南京以来,第一个痛苦的夜。

“戴传贤,混账王八蛋!”他心里愤愤地骂道。那尊金佛像原是接受北平时从日本人手上夺回的宝物,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嘛!你就那么不肯帮帮忙,在老蒋面前据理力争一番?早知你如此唯老蒋马首是瞻,那尊金佛像我还不如丢下太液池去!还有胡适,也那么两面三刀,既做菩萨,也当小鬼。还说你能高瞻远瞩,难道你会忘了我在北平那两万六千多张民意测验票!亏你还当过驻美大使,你何不到美国使馆去会会司徒大使,看看《纽约时报》近日对我的议论——也难怪,你那副眼镜全被这南京的夜雨挡住了!你只认得黄埔路的蒋氏官邸,看得见蒋总裁那张马脸!

李宗仁又点燃一支“大英雄”,浓浓地吐着烟雾,胸脯起伏,脸色有些涨红。他刷啦啦解开外衣的衣扣,转过身倚靠着窗沿,用那被气得带有几分电火的目光,盯着墙上那两幅挂得稍稍有些陈旧了的屏条。那是前几年画家徐悲鸿送给白崇禧的。这侧厅原是白崇禧的工作室,白崇禧不久前搬到大方巷雍园1 号,当时没来得及取走。后来那边挂了不少新的宇画,又有了一幅徐悲鸿的奔马图,这两幅屏条对联,他就暂时让它挂着不动。

反正,此地仍是他的招待所,而且一般的人也住不进这套房间来。

灯光并不算太明亮,李宗仁却把屏条上那十个遒劲、凝重的字看得清清楚楚:“雷霆走精锐,行止关兴衰。”兴许是因为太过忙碌,住进这大方巷21 号半个多月来,虽然朝夕得见,却不曾仔细品味过徐悲鸿的这副对联,今夜于气愤中偶读沉思,心里却为之一振。天下之大,中国之大,难道就你蒋介石一人能“行止关兴衰”吗?既是要召开国民大会“行宪”,难道就你蒋介石一人说了算吗?俗话说,“千年土地八百主”,1928 年以来,你也主了中国20 年,何况眼下并没有谁个要与你争夺那总统的宝座,我李宗仁从1926 年北伐以来,出生入死,却每每遭你宰割、任你调遣,如今只说要竞选个副总统你都不让,天底下还有什么“公道”二字可言!

不!不行!拿出些“雷霆”来和你老蒋抗争一番,大不了一败涂地,解甲归田,回我那桂林漓江作做鱼翁去!想着想着,他把那支未吸完的“大英雄”又扔出了窗外。

“德邻,电话通了,季宽和昌渭马上就来。”郭德洁从楼下电话间上来,脸色沉郁,嘭地将那早已唱过了头,还一直在空转的留声机关上,随手将那张《杨八姐游春》的片子扔在条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