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击浪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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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兵败如山倒,落木更无边(6)

“快了,就这几天吧。我的病,宜早不宜迟。”“治好病后,还回来不?”“当然回来,当然回来!”李宗仁见珍妮一直在一旁默默不语,又问道:

“四个小孩都好吧?”“都好。他们都很想念爷爷。”珍妮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中国话来。

“回去叫幼邻作好动身准备,在美国,人地两生,话语不通,我总想有个懂美国话的自己人在身边。”珍妮点点头:“好!好!”正说着,壁上那只白色的小电铃丁零响了。这是门口那位侍从给李宗仁的信号:有人求见。当然,他必须等待李宗仁的回复,才能引人入室。

李宗仁正在和秀文、珍妮谈话,自然不喜欢别人打扰。可他刚按响“暂拒会客”的铃声,只见郭德洁大步匆匆走了进来。

郭德洁在李宗仁训斥蒋介石之后不久,便离开广州来到了香港,住在荃湾园林她特意建造给母亲养老的洋房里。那时,广州已经危在旦夕,香港拥共舆论颇甚,华商报对桂系又多有指责。她也不敢像前段时间在南京那么大大咧咧,每日深居简出,关切着李宗仁的行踪和消息。她知道李秀文也在香港,但从没想到要去一见。李宗仁来港之后,前几天病情严重,她几乎日夜守在这医院里。这几日李宗仁的病势稍稍稳定,她也感到困顿,夜间独自回荃湾园林去休息,白天依旧常来。在这间病房兼“总统府”里,她是当然的“内政部长兼外交大臣”。她的进出自是不用通报的。刚才门口的侍从按响电铃,意在让李宗仁知道有人进来,因为他知道李秀文和珍妮在病房里,而“大夫人”和“夫人”的关系,他多少听过些传闻。

这病房是个铺着地毯的高级套间,卧室在里间,外间置有软沙发,一色雪白的荷叶边布罩。郭德洁穿过外间刚想跨进里间时,突然看见李秀文和珍妮坐在病床边,不由一怔,跨进房间的脚赶紧收了回去。她当然从背影也能认得出秀文。自那年李母去世,在祭礼时与她为跪拜的位置争吵过后,彼此都不愿相见,而珍妮那美国女子,她一眼也能识别。前年在北平时,珍妮曾带着小孩去见过她,她送给珍妮的一串金项链,珍妮至今还戴着。

因为背门而坐,秀文和珍妮都没有发现郭德洁。李宗仁却是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退了出去。他不便喊她进来,本该是大家一块在病房里坐坐,虽不说是生离死别,但前路莫测,往事依依。

秀文只一个劲地流泪,仿佛心中的万语千言都要让泪水来表示,且让它随泪水而泄去。珍妮呢,见婆婆如此,也相伴难过,一个憨实得有些近乎东方型的美国女子。

李宗仁见此情景,也不知说什么好。外间的德洁,等会儿进来说不定又要装作无意地摔什么东西,或是又要愤愤地诅咒些什么。虽还不算老,总是过了不惑之年,于别的事她完全是个成熟干练的人,而偏偏在男女之间,她心中的醋意却永远年轻。他不由想起前几年在北平时的一件事,他在北平任行辕主任,是个吃闲饭的官,夜里常常去友人家聊聊,每每只要稍回得晚些,德洁必然气鼓鼓地报答。一天晚上,他觉得家里有些闷热,便独自到中南海的办公室去翻翻报纸,和左右部属谈谈,聊天。谁知兴致一来,深夜12 点还不思归。郭德洁于是四处打电话找寻。最后竟偏偏让他接上了她打来中南海的电话,一气之下,他训斥了她一通,那天夜里干脆就在中南海过夜。那以后,为此事波澜起伏,竟一星期未能平息。他自然也联想起眼前这位结发妻子的往事,她却是随和得很可以,不说后来为军政大事自己四海为家她不去相随,就年轻时在广东当连长,随军的她也从不过问他的行踪去处,地道得只顾照管她的幼邻……光阴荏苒,转眼间30 年过去,都老了,何苦呢?他甚至想把德洁叫进来,让她们如同24 年前在南宁同处时那样,互道一声姐妹,趁此“大难来时”,重归于好,共度难关。很快地,他又自然否定了,一切都今非昔比,一切都不可挽回,一切都只好听其自然了。

“秀文,不必难过。”李宗仁终于打破了痛苦的沉寂,反而安慰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哪个不有病有痛?再说,政界的事,你也不必担心,当年我们结婚时,根本没想过我能当上什么总统,几十年风风雨雨,总算过来了。眼下,我这个代总统一时也还免不掉,就是将来挨搞掉了(桂林方言,即“被搞掉了”的意思),我德邻还不是德邻!种田是不能了,衣食还能亏你吗?”李秀文没有作声,原先缓缓流着的泪水涌泉般直往外溢。

郭德洁在外间一直竖耳细听着李宗仁恳切的言语和李秀文伤心的抽泣,像多食受噎一样,一种强烈的不适造成浓浓的躁恼。她知道李宗仁已经看见了她,看见了她的进门和她的退却,也揣测得到她还坐在这个小会客间里,与秀文说这些话,不是分明说给她听的吗?“起早了!来早了!

遇着这个黄脸婆!”她心里自怨道。她想冲进去和李秀文吵一通,一是没借口,二也不是地方。她想叫医生来查看病情,打断他们老夫妻的衷肠倾诉,可抬腕看表,查房的时间已过,没有特别情况,医生自不会来。她想在外面制造些响动,让李秀文发现她已经到来,好趁早“知趣”地离去,似乎又觉得有失体统。秀文身边还有个珍妮呢,据说珍妮对她的印象并不坏,在人前还说过她的好话,而且过几天,就要随德邻到美国去了,那是珍妮的故土啊!

李宗仁是不会对秀文下逐客令的。虽然他完全可以料想外间郭德洁的心情,但眼前的秀文毕竟是结发共枕之人,更何况又有幼邻这么个聪颖能干的儿子,儿媳也彬彬有礼。人在危难与痛苦之际,亲情是会骤然上升的。

于是,那病房里,三人就这么相视而坐,让惆怅、惜别与痛苦的氛围,重重地压抑着。

“叮叮叮……”又一阵铃声,把李宗仁从痛苦的氛围重又拉回到严峻的现实中来。

“有人来访了。”李宗仁自撑起斜靠着的身子,准备下床。他还没有给外面“可以进来”的信号。

“哦,我们也该……该走了。”秀文的话语有些颤抖。此一别何日再见,她心里于痛苦之中又添了几分惶惑。她从大衣襟里扯出块白手帕,用抖抖的手揩拭着眼角和脸上的泪水。

李宗仁下了床,把她们送出外间,送到病房门口。说也怪,他估摸一直在外间小客厅的沙发上作倒海翻江之思的郭德洁,却不见了踪影。

来人是行政院副院长朱家骅和国民党中央秘书长冯兰友。待李宗仁把他们让进病房外的小客厅时,郭德洁却又变戏法一般出现在小客厅里。

朱家骅和冯兰友一星期之前曾专程从重庆飞来香港。那次,他们是奉蒋介石之命,来劝说李宗仁不要在此国事维艰,败迹累累之时离开国土到异国去的。照老蒋的揣测,李宗仁的胃病并不如传闻的那么严重,在香港完全可以治愈,而一俟病情好转,便可返渝“主政”戡乱。他们带来蒋介石的亲笔信,说是这次保证将“充分权力”交由李宗仁掌握。那天,也是在这间小客厅里,朱、冯两氏,话语殷切,大有非说动李宗仁而不返渝回命的意思。李宗仁却一再表示:

“蒋氏已不可信,我不愿再作冯妇,代人受过。”朱、冯二人缠说许久,李宗仁毫不为之所动。最后,还是医生劝阻,郭德洁使脸色,他们才悻悻离去。在李宗仁心里,与蒋介石其人已绝无合作之余地。他那斩钉截铁始终如一的口吻,谅老蒋也不会再派说客。没想到,朱、冯二人居然又出现在这个本不宜谈国事政事的小客厅里。

郭德洁亲自为朱、冯二人沏了茶,又在李宗仁那只双层宜兴陶杯里添了些开水,便默默地坐在李宗仁的身边。这种时候,她是做得很得体的。

“德公,前天晚上,中央常委在蒋总裁的园林官邸开了会。”朱家骅在病房里见李宗仁居然开口不问病情,一开腔便随手打开手上那只公文包,取出文件来,“大家认为在此人心动荡的时候,国家中枢不能无人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