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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思富湾9

第二天吃过早饭,得意带着王曼去了清芬家,还特意从北京给胡笳叔和纺织婶带些补品。胡笳叔从田畈里回来,刚换下沾满泥土的球鞋,见得意带个陌生姑娘进屋,清泉的影子很快就浮了上来,他淡淡地说:“你们回来啦。”得意知道胡笳叔和纺织婶心里多少会怨他和春风,清泉的事也一直折磨着他和春风,春风憋着一口气,末了还是把自己套了进去。想到清泉想到春风,得意就强忍着泪说:“叔,我婶呢,我芬姐呢,都好吗?我想跟你们说件事儿,还要你们替我拿主意。”胡笳叔不见春风,得意又这样子,让他生疑,平心想来,清泉的事儿也怨不得这两个孩子,便说:“你说吧,芬姐送年粑到蒙古大爹家去了,马上就回。你婶在内屋,她不大关事儿。”说过,替得意和王曼各自倒了杯茶,端茶给王曼时,他问得意:“这姑娘是?”得意赶紧道:“她是春风没过门的媳妇。叔,春风也出了事,被关押了。”

正说着,清芬回来了,在门口实实地听到这个消息,她急了,问:“为么事,得意?”得意泪汪汪地说:“清泉出事后,春风几天几夜不睡,怪自己不该包揽那点活儿,没拿到工资更不该找清泉去闹。你们回家后,他天天去看守所追问什么时候开庭审案,工资该找谁去要。看守所的人见他天天去,告诉他实情,说关押的那个人也没钱,他是从承包商那儿转接的活儿,他不光没拿到一分钱的工程款,好多材料还是他掏钱代购的。我们那晚找他要钱,正好遇上他与上面的承包商闹过一场,一分钱没拿到的他又碰上我们,都是心烦气躁失控造的祸,那人也悔青了肠。春风估摸一时半会是要不着钱,便四处打听上面的包头是谁,找了好久,一个星期前他打听到一个确信儿,说那人晚上九点在沁芳茶社喝茶。这次他不敢叫湾里人,就我们俩守在茶社门口的栏杆旁,直到零点过了,那人才从茶社出来,因为太晚的士不多,那人站在栏杆旁等车,春风走过去向他讨要工钱。我和春风商量好钱拿到手了全给叔和婶,算是我们代清泉尽一份孝心。春风追问年前能不能拿到钱,那人说说不定。一听这话,春风火了,抽出一把砍刀来,叫嚷着:‘你个狗日的心太黑,一条人命还换不回我们的工钱,今天老子就要了你的狗命。’我不晓得春风藏了刀,一时都懵了,等我去夺他的刀,那人已倒在地上,路边的人很快报了警。110一过来,就把春风带走了。我去咨询了一下律师,说砍成重伤,官司是吃定了。回来我不敢跟我爸讲,瞒一天算一天。”

胡笳叔和清芬听了,只叹又惹下了捅天祸,心沉沉下坠,父女俩一时不知说什么才是。倒是纺织婶托了果盘出来,果盘里装着花生果片,她淡淡地说:“一切事都搁一边,等过年了再说。坐过来,吃点花生糖。”得意见纺织婶出来,赶紧站起来,王曼也跟着站起来,他拉着王曼向纺织婶走了过来,一齐向纺织婶深深地鞠躬致歉。纺织婶一手扶一个,泪汪汪地说:“这怨不得你们,这世道,活的只能顾活了。”

思富湾的长辈们在小子们还没回家前,已议定好讨了亲的小子们回家都成亲,日子定在新年的正月初八,一齐举行,频频出事的思富湾,得一场大的喜事来冲晦气。

小子们回来后,各家纷纷去女家问亲事,欲娶亲的五家中有四家应允了,惟丰产的媳妇翠柳的父亲不同意,说翠柳儿还小,人情世故不懂,得在家养两年才能出嫁。丰产听了,当着丈人的面不出声,独对翠柳时,嘟哝道:“你爸不愿嫁就不嫁,说么事把你留在家学人情世故,只怕越学越坏,有这样的老子,还能教得出个好的来。”翠柳气不过,一掌推了去:“你若是个角儿,就在我爸跟前说,在我跟前说有么用。再说,你以后少说我爸的不是,我爸有我爸的礼性事儿。”丰产听了,分明觉得话里有话,赶紧说:“是我不对,以后保证不说你爸坏话,你跟我说有么礼性事儿?”“跟你说个屁,你回家把我的话给你老爸说了,思富湾多的是明白人儿,有人会告诉你。”翠柳说完,不再理他,出了门,与在院子里劈柴的父亲说话去了。丰产出了门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向翠柳爸嗡声嗡气地说:“爸,你歇着,这柴明天我过来再劈,今天我还得去看望一下我外婆。”翠柳爸哼了声算是答应。丰产冲翠柳使了个眼色,翠柳装作不见,低头帮她爸码劈柴。丰产冲着她的背影撇一嘴,骑着自行车一溜烟地回了思富湾。

吃罢晚饭,丰产把去翠柳家的事当着一家人的面说了,他爸一愣说:“还有个么礼性事儿不周全,端午中秋都送过节的呀。”丰产妈也唠叨开来:“他们把女儿留在家里,好多挣俩钱儿。”丰产爸白她一眼说:“么样说话的,你想把翠柳儿接家来挣钱的?人家既有这样的说法,肯定我们有不周全的地方。”丰产妈不再说什么,把桌上的碗筷往厨屋里收。丰产爸起身装了包香烟和火柴,说:“丰产丰收,叫你妈装份年货看大爹和七婆去。”

父子三人来到蒙古大爹家,蒙古大爹坐在小桌前用一块雕有往生神咒的木版正印刷冥钱。木雕版中间及四围标有冥钱的币数,偌大的思富湾清明重阳及春节用来祭祖的冥钱都是蒙古大爹一张张刷出来,放在竹筛里晾干,七婆坐在蒙古大爹一侧托着装冥币的竹筛,每十张一帖的数理好,十帖为一小捆,每逢节令到了,各家就前来取两捆,两老也就更忙碌。

见他们父子三人来了,蒙古大爹摘下老花镜,欲挣扎着站起来,丰产爸赶紧过去搀扶一把,环扫了一眼屋内说:“这数九寒天的,俩老怎不弄个火呢?”七婆已起身从长长的夹围裙里拿出一只陶烘钵说:“我和大爹一人一只呢,没有它我们熬不住哦。”说过放下烘钵,准备倒茶水。丰产爸知道老人礼性事儿多,对七婆说:“您老就别忙活了,我们刚吃完饭,吃不下也喝不下什么。两小子一年不在家,送俩老瞧瞧,我们说说话儿就行。”说完扶蒙古大爹坐下,又替七婆理了理椅背上的棉垫。丰收打量着一筛筛的冥钱,口无遮拦地问:“大爹,您和七婆弄的这个,对死人有用吗?”蒙古大爹笑着说:“傻小子,你认为有用它就有用,都是活人的心意。”丰收眨着眼半天理不清,停歇一会又说:“要是真有用,我就买一筐烧给我爹,让他保护我在外面发财,赚了钱我回来给他做最好的墓碑……。”“你莫泄你娘的过,都快十九了,百事不晓得,瞎说些么事。”丰产爸阻止丰收道。蒙古大爹一笑说:“伢儿说的是实话,你吼么事呢。”丰收听蒙古大爹替他辨护,更来劲了,说:“大爹,你跟七婆两个成年弄冥钱,有不有鬼来抢啊?”蒙古大爹和七婆忍不住笑起来,七婆说:“我们跟鬼隔壁的人,还怕么鬼。”丰收听了,不由毛骨悚然,骇怕地盯着七婆,只觉那深凹下去的眼,高而尖的鼻子及瘪瘪的嘴也显了鬼形,不由向丰产靠拢,不敢再说什么,悄然噤声。

丰产年长丰收四岁,小时他妈常把他送给蒙古大爹照看,对蒙古大爹和七婆如同自己的亲爹婆,对俩老很亲近。当蒙古大爹和七婆重新坐下时,他俯在大爹耳边问:“大爹,过年你和七婆还缺什么、想吃什么都跟我说,我给您们弄回来。”蒙古大爹说:“这些年我们享了湾人的福,吃的喝的自己不耕不种,样样都有……”“只是我们这对人活成了妖,折了后人的寿啊。”七婆接过蒙古大爹的话儿说。

“您老不要这样说,您们是湾中宝,要是没得您们,有事儿找谁拿主意去。这不,丰产的丈人争讲我们的礼性不周不肯嫁女儿呢,思前想后该去的我都去了,平时亲家人也挺不错的,关键时怎么就争讲起来,不晓得为么事。”丰产爸无奈地说。

“你们去问过安了?丈人当面不允?”蒙古大爹问。

“今天丰产一个人去的,未过门的媳妇提点意思是我们这边的礼性不周全。”丰产爸说。

“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求婚这大的事,当然要你们爷俩一起去啊,抬头嫁女低头娶亲,这个理儿不明白,他丈人拿捏礼性,也是要你们摆正他女儿的位置,他女儿是三媒六证你们陈氏父子求娶过来的,将来要待成个人。丰产一人去算么事求亲,明儿你们爷俩赶紧着再去一趟,还得讲究点方法,今天他回绝了丰产,明天不好立马改口,你去了后,先不提婚事,中午的酒多润点,趁着酒性直接发话儿,亲是必定要娶,其他什么条件都依允。”蒙古大爹这一说,爷仨恍然大悟。

得了点拨的父子三人,回家来又议一气。第二天一早准备了一大挑辞年货,外带两肚子的好话上路去。丰产来到翠柳家,尽管装成傻女婿,一个劲地替丈人劈柴,好歹话儿由他父亲去说。翠柳过来给他送了两趟茶水,他压低嗓子说:“翠柳,求求你妈去,让她劝劝你爸,答应了我们的婚事,我们湾有五对新人,人家都答应了,就你拗在中间,故意丢我丰产的脸啊,你还想不想跟我过日子。这事我跟你说白了,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们湾的事关我什么事,还没过门,就拿势儿压我,去了后我还活不活命。”翠柳回拨道。“好,潘翠柳,你嘴硬!我的事儿不关你什么事儿,我就看你飞了天,说也不该,你上哪儿找我这体面勤快的人。”翠柳气得一跺脚,扭头走了。恰被出门寻扫把的翠柳妈看见,待翠柳进厨屋,问了她原因。翠柳将丰产的话跟母亲说了一遍,她母亲一笑,说:“傻女儿,人活在世上就是比脸面的事儿,你那样说他哪有不气的。思富湾的事我和你爸早听说了,也做好了准备,你还是嫁过去,不能人未过去就先落下了坏印迹。他们父子是老实人,寻思不到细事儿,丰产妈也不是理事的主儿,你早过去早当家,把日子盘得红红火火,我和你爸就放心了。”

时近傍晚,丰产和丰产爸意气飘荡的模样,一看就知婚事妥贴了。他们挑着贴了红纸儿的空箩筐往回走,翠柳妈将两只装有五谷杂粮的小包包分别放进两只箩筐中,笑着说:“亲家满担挑过来,我送你明年五谷丰登吉祥意儿!你们爷俩一路慢些走哦!”乐得丰产爸频频回首挥手,丰产回望着披了一身晚霞的翠柳,活脱脱就是他心中的美菩萨,父子俩一齐扭着脖不舍地往回走……

大年初一这天,天晴得格外地好。出过天方,胡茄叔带着清芬清明去湾里向长辈们拜年,往年这时必定是有清泉的,而今他再也不会与他们同行。那刻他们想起了清泉,但不提及。

年年初一去的是蒙古大爹家,今年仍是。他们拐过几户人家,在竹林的一侧的小路上遇见冬儿和他爸姚伟,彼此都愣怔了一下。姚伟提了两瓶酒和一条红塔山香烟,对一旁的儿子说:“冬儿,快叫你妈。”冬儿叫着妈扑向清芬,清芬抱起儿子,亲了亲。姚伟在一旁嗫嚅了一句,不知说了什么。胡茄叔扫了他一眼没吱声,径自向蒙古大爹家去。姚伟有点尴尬地望向清明,清明冲他点点头,算作招呼。姚伟望了望胡茄叔的背影,对清芬说:“陈清芬,我特地送冬儿过来拜年的,我就不去你家了。”说着,将手中的礼品递过来。清芬扫了他一眼,说:“谢谢。东西你带回去。”说完,抱着冬儿随胡笳叔去了。姚伟只好把礼品又提回去。

清芬不明白当初怎么就和他结了婚,甚至离婚时的伤害感也不应当有,对她来讲,离婚是纠正一个极大的错误,她应当庆幸才是。

胡茄叔已到蒙古大爹门口等着,屋角处,清明给冬儿折了一枝腊梅,清芬赶紧走上前。蒙古大爹放过鞭炮,七婆跟着说了一堆的祝福话儿。冬儿晃着腊梅花儿,香气一阵阵地奔过来扫过去,让清芬有了一晃儿的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