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莲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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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莲浦5

腊月二十八,北京的豪儿哥回来,准备在老家陪母亲过春节,他说也陪我,我想那是他对我的客气话。

豪儿哥正在一所军事院校念大二,母亲说他长得象夏天里的一棵水杉,笔直笔直向天上钻去,蓬蓬枝叶儿便是那绿军装,一幅得人爱的样儿。

我不喜欢豪儿哥的心性儿,感觉他象那个三爸爸,冷声冷气。我私下觉得他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儿,所以心性浅,也就不跟他一般见识。可他这次回来,他的心性似乎长得跟我一般大,已配得上我叫他的那声“豪儿哥”。

我慢慢地也看他顺眼些,仔细打量,发觉他倒是大帅哥,顶平额宽是母亲最爱形容他外貌的话句,他那双略带凉淡的眼神让人一怔,他也有不如意?细想想,他很小离开母亲跟随父亲,父亲不久娶了后娘,生下一个小妹,这些在他的心底肯定添了许多的孤单与忧伤,一时之间,我忽地很同情他,原本他怨我和细骚儿也是应该,我们占据了他的母亲,削弱了母亲对他许许多多的爱。

仅两天时间,我和豪儿哥玩得极熟悉。母亲没吩咐我们事做时,我带他去白莲浦上逛荡,他处处都觉得新奇,说他中间每次回来匆匆忙忙,随便看一眼,没觉得有什么意思,听到我各种趣闻乐事的讲来,他说老家是故事天地。

与他在一起时,我随口乱编乱造些是非曲直的故事,他听得津津有味。年三十的上午,我跟他讲到长生婶版的毛狗精故事,他听了后神色变得惊诧疑惑,不象个有知识的现代人,倒象个迷信的妇人,也认定是毛狗精前来复仇,祸害山下的人们,他认真地说:“要不,你和妈回我爸的老家秋田湾去住吧,避开这里。”

我大笑起来说:“这是假的,妈也不信,再说妈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当初你爸都是倒插门来白莲浦,她怎么会去你爸的老家,我就更不乐意去那个生克克的地方,就是真有这样的事儿,我也愿意呆在这里,要受苦那也是我和妈的命。”

豪儿哥少年老成的样子,许久才意沉沉地说:“你才象我妹妹呢,难怪妈疼你。”

我没心没肺地说:“妈爱我在嘴里,妈爱你在心上,我倒想与你换过个儿呢。”

“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怕也是妖精变成。”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你……”心头被什么东西梗塞了一下,我甩掉他拉住我的手,一路向家快走。我全然不顾他在身后叫喊我,任冷冷的风从脸上硬直直的的撞过,我一声不吭。

回到家,泪眼模糊中,晃见细骚儿回来了,我没有细看,直接进了我的卧房,将房门死死地闩好,把自个儿扔倒在床上。

我伏在被子上大哭,细骚儿在门外不停地叫唤我,我仍是不开门,母亲来到我的窗前,细细地说:“云儿,是不是豪儿哥欺负你,你开门,跟妈说说。要是他的不是,我现在就让他回北京去。”我仍是不理他们。

细骚儿走到窗户边,让母亲回了屋,他将脸紧贴着窗纱,把整张脸弄成一格格,象我小时候画的比例图,低压着声音说:“云儿,大过年呐,不要惹妈伤心哦。就是豪儿哥有错处,这也是他去北京后回老家陪妈过的第一个年,你这样做,妈多伤心,豪儿哥也没意思。你现在是大姑娘,要学会体谅别人,莫任性好不好,有什么气儿冲我出,来,开开门,打细骚儿一顿。”

哭了一阵我一点也不生气,豪儿哥的话也犯不着这样无端的哭闹,大过年的真是扫兴儿。想到母亲和细骚儿的不安,我心生许多愧意,起身将门“哐铛”一下开了。母亲进来,嘴里仍说着豪儿哥的不是,我心里又生出许多的嫌隙来,当两人辨理时,劝说的方总会说自家的不对,这是一种礼节上的谦逊,从这里我感觉豪儿哥在母亲心中的位置是重过我的。而一旁的细骚儿正替豪儿哥辩护,我忽地觉得这世上只有细骚儿是最疼我的,尽管我知道这样想不对,却仍是这样去想。

豪儿哥没精打采地回来时,我正坐在窗前发呆,瞥见他那无趣的样子,暗暗开心不少,细骚儿见他回来,赶紧着上前招呼,活象个马屁精。

母亲从厨房出来说:“小豪,怎么玩得好好的惹妹妹哭?”

豪儿哥说:“我无心说的话,谁知她这么计较,我这就向她赔不是。”说完他就进了我的卧室。我仍倔在窗前不看他一眼,他嘿嘿一笑:“好大气性的妹妹,吓得我半天不敢喘气,来,跟哥哥笑一个。”我扫他一眼,鼻子哼哼气,起身出了卧室。

他倒好,尾巴似的长在屁股后面,嘴里还唠叨:“你这娇小姐,比我那个妹妹还娇气,都是因为妈太宠你,还有那个细骚儿惯的。你以后面对的可不仅仅是妈和细骚儿,要学会让人拍着头生活哦,不然,将来遇点不顺心的事儿就会觉得天崩地裂……”

“你有完没完,妈宠我细骚儿惯我,其实都是可怜我,我不象你有好爸好妹可粘连,我也不想顺着谁的气过,不好就跟我妈一起过算了……”我嘴里只管说出来,也不想母亲和细骚儿听了会怎么想,只是豪儿哥听到我说“不好跟妈一起过算了”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拧着我的鼻头说:“你怎么还是要与妈一起过才算了呢?小丫头,你很幸福哦,明白吗?”

母亲在一旁瞧见,偷偷一笑回厨房,才进去又出来说:“小豪,爷不在,今年本该不贴春联,可你们哥妹仨个聚在一起不容易,还是贴上一幅,用绿纸儿写白字,你和云儿俩个做好这事儿。”

母亲说过,去厨房里继续忙活。

我去大橱柜里取出旧墨和纸张,豪儿哥仔细地对折裁开。

接下来必得想写点什么,我将在厨房帮妈当下手的细骚儿也喊了出来,说:“你也想幅春联,到时择优选一幅。”

细骚儿乐乐地一笑:“又捉弄我,晓得我不会这些。”

我不依,说:“那是你把爷忘了,所以脑子里没得。”

细骚儿也不辩,摸了一圈他的脑袋,好象这一摸,里面就有些东西能滋长出来,他说:“我想一想,不过你们莫笑话我。”说过,他找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灶膛里红亮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暖暖的,只是他的神情正冥思苦想。

我心里飘忽忽,对爷的思念不知是淡了还是沉入心底,爷不在后的许多夜半我醒来,听到屋外的风声更想念爷担忧爷,老觉得爷在外面进不来。我拿起笔,写了一幅:昨夜东风掠窗过,只疑爷亲又归家,横联写上:我爷不去。

豪儿哥拿起纸笺看了看,没说话,挥笔写就。他的字写得很好,笔墨饱满,字体敦实有力,整体看来沉着、大气庄重。

细骚儿在厨屋也写好了,他先递给母亲看。

母亲看了看,说:“过年了,应个景儿,莫多想。”

细骚儿拿出来,见豪儿哥已将我的写上,呵呵笑着说:“我凑着写了一幅,你们看看。”

他话才脱口,我已扯过来,一瞧:秋去春来慈父永在,南迁北徙孝儿怀恩。

在这一刹那,我有些羞愧,细骚儿是爷的好儿子,而我远不是爷的疼心女儿。

我对豪儿哥说:“把我的那幅丢了,写上细骚儿的。”我把细骚儿的春联递给他。

豪儿哥看过后,极认真地看了一眼细骚儿,墨饱字遒地写下细骚儿的这幅春联。

写好后,豪儿哥搬了一只木凳,用一把干净的扫刷把门窗上的浮尘一一扫去,然后将我的那幅贴在南窗上,细骚儿的这幅贴在大门框上。贴完后,豪儿哥仔细端详,神情敬重又庄严。

我感知到,豪儿哥的心正慢慢靠近我们,也靠近死去的爷。

依照我们白莲浦的习俗,团年饭之前,要先去坟地祭拜先祖和亡灵,给他们带去祭祀供品、光亮与冥钱,这些,母亲早准备好了,等我们贴好门联,她就催我们早些去坟地祭奠。

一绕过浦上的藕塘,无意中我回头看到母亲正站在大门前,看新贴上去的门联和窗联,母亲略高抬的头看着对联,她正在此中,爷在此外,我们儿女可以坦然祭拜倾吐,而母亲只能悄悄默默地怀想。我第一次想到是不是毛狗精在作怪,让我的母亲如此伤心孓然呢?可是我的母亲如此良善温厚,上天何故要作难于她啊?

回望到的这一切,在两个哥哥面前我不动声色,更不提起。来到坟地,豪儿哥主动拿出祭品摆好,替爷亮上烛光,烧冥钱,放鞭燃炮。坟前,我和细骚儿趴在地上给爷磕头时,豪儿哥半蹲在爷的坟侧替爷扯了几把草,添了几把土,轻轻地拍了拍,仿佛叫爷安心地睡。

亮了灯火的坟地,变得温馨许多,香烟缭缭,仿佛可以看见爷在坟地里满面含笑、心满意足的模样儿,好似我们三个都是他的亲儿女,其实在我们心里,爷就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从坟地往回走,垸落里鞭炮起起落落地响,各种菜肴香味,鞭炮硫磺味散漫而来,满是我记忆中过年的好味道。我的家可以远远地斜望着,母亲已不在门前,我料想她此刻或许独坐南窗下正往这边探望。往年的除夕团年饭都是爷来做,她只管烧火,母亲哪有不哀伤!母亲在我们面前几乎不展露她内心的哀思,逢上这大年大节她会隐忍得更好,好在两个哥哥都回来,多少可以宽慰母亲一些。我这样想想,那样想想,径自走路,也不说话儿,细骚儿和豪儿哥找话逗我。

我不想让自己这样胡乱想下去,有意大声对他们说:“我闻到家里的饭菜香啦,它们等着我们回家吃呢。”

听了我的话,两个哥哥都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赶。

一进家门,就瞧见酒菜已摆上了大方桌,母亲正在堂屋等我们,脸上依稀有过泪痕,但此刻的笑脸是温甜而亲和的。

母亲吩咐我们三兄妹去洗手,然后放过一挂短鞭,将大门关严实,用黄裱纸从里面将大门封好,此时封门,表示旧年已尽,所有的好与不好都成过去。只待时钟指向零点,重开门时,要放长鞭响炮,祭天拜地,求取来年人兴物旺,五谷丰登,也是我们白莲浦人所说的出天方,出天方讲究万响鞭响起后不能中断声响,不损坏任何器物为最好,大凡出了点差错,便预示这一年将会有什么不吉不利的事发生。

母亲封好门,开了各屋的窗,堂屋里烧了一盆旺旺的板炭火,炭火旁煨坐着一壶水,用来湿润空气,我们笑呵呵地倒酒打趣儿。母亲笑落落地坐到上座,举杯祝福她的儿女们。

我和两个哥哥先后给母亲敬了米酒,母亲端起酒杯,笑盈盈地慢慢喝尽,说:“你们吃丸子,要连吃三颗,云儿豪儿正读书吃完三丸可以三元及第,建成吃了三丸事圆业圆心圆,妈跟着你们共个家圆。”

两只红亮的台烛下,我们一家人都喝下几杯水酒,酒晕上了大家的脸,母亲格外的温慈怜爱我们,不时地招呼我们吃这个菜吃那个菜。

豪儿哥和细骚儿喝到兴起时,说起未来的打算,亮亮的双眼足够照射一路理想的征程。

我们三兄妹不停地相互嬉酒,一杯一杯。

母亲看到我喝得多了,不让我再喝。我快乐地握着杯说:“好……妈妈……最后一……杯,我们一起……干掉……它……”我的舌头有点不听话,说出的话牵牵绊绊不明晰,两个哥哥歪着嘴笑,妈妈也忍不住在我额上点了一下。

这一杯下去,我是真的醉了。妈妈扶我在火盆边的沙发上半躺着,替我盖了一床薄棉被,两个哥哥一左一右的替我掖被子,我仿佛就要醉死了,仿佛就要幸福死了,我的心底涌起巨大的热浪:我爱母亲和哥哥们,希望生生世世与他们在一起,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梦想。我不让那幸福的泪涌出来,我小心翼翼地珍藏它们,让它们在我心底慢慢地发酵酿成酒,供我一辈子来享用!

嘿嘿,可是呀,他们仍当我是小女孩,他们不时唤我一声,我哼一下,表示自己没睡着也没醉糊涂,他们的谈话我听得见。两个哥哥听到我的应答之声就哈哈大笑,母亲嗔笑地说:“这丫头,喝多了,闹酒话儿。”我嘿嘿地笑,不时会睡过去一阵,但我努力不让自己沉睡过去,我想知道我的亲人们在说些什么好听的年话儿。我醒来时,会听到一句半句不成串的话儿,又很快睡着了。

“云儿,起来,出天方了!”细骚儿喊醒我。

我一骨碌爬起来,忙着洗把脸,将头发重新梳理一遍,穿上新衣衫,回头看到母亲整洁素净地等着我开门出天方。

细骚儿一手执绕鞭的长竹篙一手拿着香火在前,豪儿哥抱着三十响的春炮在后,母亲点燃一挂小鞭,迅疾上前抽了门闩,细骚儿自屋内点着鞭,几步踏到院中央,举着鞭四面燃放,豪儿哥将春炮放置已选好的地方,点燃它。

此刻,白莲浦向来幽远沉寂的上空在我的醉眼中格外绚丽奇俏,双耳里灌满了屋前岗后连绵不断的鞭炮声。年事变得千古由来的沉实厚重,它牢牢地把我们吸附在上面,美好而又轻微的伤感,世事变迁不过一瞬之间,明年今日会如何呢?当这个念头爬上心头,我晃了晃脑袋,在心里郑重向天祷告:愿年年今日永团圆!

烟花过后的那片天复归沉寂,黑蓝蓝的幽罩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天意混合其中,我不愿去想关于天意的事儿,只瞧在门前东方祭拜天地的细骚儿,正燃香烧纸,仿佛就是旧岁爷在时的模样,只是细骚儿口中没有爷轻轻地叨念声。

两位哥哥做完各自的事儿,在院子里边摔着手脚边相互祝愿。母亲才刚还站在门口看烟花,此时已进屋忙着给我们煮甜甜的蜜枣儿汤。

我有些恍惚地走进屋内,两哥哥随后进来,打趣我酒后的醉态。我向他们表示了祝愿,祝愿他们一个当上将军,万里风云由叱喝,一个做上大老板,净石铺向北京城。他们听了哈哈笑,豪儿哥说:“云儿这酒醉得好,出口不凡。”

细骚儿赶紧着说:“我祝你年年做状元……”

“你心里只有状元,你就不能祝我快快乐乐过上一年又一年吗?”我打断细骚儿的话。

“你本来就是快快乐乐的呀,这个不需要祝愿就有。妈多疼你,豪儿哥多迁就你,还有我,随叫随到……”细骚儿说着,还做了个听话的模样。

“谁叫你们是我的哥哥,做哥哥就得这样子,谦让小妹,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给小妹……”说着说着,我来劲了,瓣着手指一桩桩的算下来。

细骚儿看着我一个劲地傻笑,嘴里说让的让的当然让的。豪儿哥却神色淡淡地看着。

我赶紧着不再说下去,有点摇晃地往厨房去,准备帮母亲往外端蜜枣儿汤。

母亲拿托盘已装好了四碗,噜嘴让我去堂屋。

吃过蜜枣儿汤,母亲说:“伢儿们,都睡觉去,天明再玩。”说过将火盆里的火炭微微散开来。

我头一挨上枕头,就入梦了。满天烟花热热闹闹地又响又亮,我在天底下看它们,看得累了,低头寻找亲人,竟无一人,我孤孤单单明明暗暗地映在地上,心里慌乱害怕,妈妈呢?哥哥们呢?我也想到了爷,梦里仍然清楚爷躺在青峰岗里,他陪不了我,那为什么母亲和哥哥们也丢下了我,我在热闹的天底下哭泣,哀伤无助……也找不到我的白莲浦上的家园,都去哪儿了?我在梦中疯跑,哭倒在地。母亲喊醒了我,一只手臂环过来拍着我的背。我见到母亲,心里喜极,眼泪更多的流出来,嘴里叫:“妈,妈,妈……”。

母亲有点哽咽地说:“云儿,又做恶梦了吗?妈盼着你长成大人,将来我老了,还要你来慰安,你莫乱想乱猜,养好你的精神读书习文章,将来有个依落饭碗,不乞求别人,一辈子腰直背不驮。再说两个哥哥哪个不心疼你,只是现在都是大人了,各人有各人的事,没得以前那多功夫陪你,你要学会他们来了我们欢喜,他们不来我们也不忧愁……”

十二岁是我人生的一个大转折,爷走了,两个哥哥脚步悠悠地行过来,来来往往对我和母亲照顾入微。我安心乐意地享受人世间最美好的情义,享受他们所给我的关爱与呵护。六年后,我顺利地进入了北京一所地质院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