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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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又蓝之祷

姑娘说,这个故事的构思源于她零七年暑假写的短篇小说《蓝之祷》。

其中也有两个少年,一个叫浅泽,一个叫徊年。

她曾经在那篇小说中以浅泽的口吻这样写道:

幼年时,父亲曾说,有一位通灵的预言家预言,夏溪是一座永不下雪的镇,若下雪,就是上帝责怒于居住在此的人,灾祸便会降临。父亲的表情甚为严肃,不带一丝笑容。童稚的我因此对雪有着极深的恐惧。但雪的脚步并未因我对其的恐惧而渐行渐远,在这四季温和的南方小镇,雪依旧会隔几年便簌簌下落,把夏溪渲染得静谧苍茫。雪落,我在阁楼上,躲在棉被之中瑟缩不已。待雪停,才惊恐地走到窗边,把手掌长久地贴在玻璃上,冰凉的水伴随着腾起的水汽缓流而下,犹如离人之泪,打湿了我的袖子。从楼梯走下,看到昏暗的客厅中父亲坐在沙发上沉默地抽烟。他常年穿在身上的黑袍比暗夜更为深沉无边。

父亲是镇上教堂的牧师,二十年前自神学院毕业之后获得牧师资格却不愿在大城市的教堂布道,辗转来到这座小镇,认识母亲,随即结婚生子。但母亲给我的全部影像不过是父亲珍藏在檀木盒子中的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盒子表面雕刻着凹凸有致的花纹,散发着温润古朴的光泽。照片上的女子身着对襟衬衫,藏蓝色过膝裙子,黑色软布鞋。秋林一般的发辫垂在腰际,明眸皓齿,嘴角有浅淡的笑容,一如彼时温婉的夕阳。小泽,那便是你的母亲。我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时父亲在身旁低语,我却不知道那时他已病入膏肓。

幼年时代我便隐约知道,父亲虽然年轻,在教会中却有极高的威望。他的胸前永远佩戴着一枚银光闪闪的十字架,最初我不以为然,以为每个牧师都会有,可后来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教会只将银色十字架授予最为杰出的牧师。非但如此,父亲还有一本镀金的《圣经》。他会在晚饭之后走进书房,我偶尔送茶给他,他将翻开的《圣经》平放于书桌上。又看完这么多了么,父亲。看着那散发着金色光芒的书,我低问。不,是随手翻开一页,之后顺着往下看。他的嘴角有淡定的笑容,令我感到温暖。

我在即将消亡的暮色之中观察他的面容,五官舒展,从颧骨到下颌却如同被刀砍斧斫一般,突然地瘦下去。我不再说些什么,默默退去,合上门。此时父亲却突然咳嗽起来,唯能看到他逆光的影,微微抖动。夕阳将时光拉扯得无限冗长,令我的心绪惶惶沉下。抬起头又是夏溪的深秋,成群的飞鸟拍打着翅膀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透明的伤痕,只剩下忧郁宁静的金色云朵守望着没有翅膀的飞翔。

姑娘前几天买回了两本手绘祈祷书,和《圣经故事(插图版)》放在一起。平日里在路边小摊看到《圣经》与《赞美诗》也会毫不犹豫地买下,因为她不愿让它们与一堆破旧的书籍杂志摆在一起——如之前所写,姑娘对这一切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近乎偏执的爱。她将自己在一个漫长的冬天去教堂做礼拜时的亲眼所见毫无保留地写入小说:周日清晨七点有一场主日崇拜,教堂的服务者们在这天会早早到来,把教堂的大门敞开,点亮大门正上方的橘红色灯盏,之后站在窄窄的走廊中,与前来的教徒温和地打招呼,热心地为个别两手空空的教徒递上《赞美诗》与《圣经》。

然而她不是教徒,她并未将之当作一个隆重的宗教故事来写。她只是想要单纯地叙述一段充满了自己喜爱元素的灰蓝色的遥远的青春,其中有《圣经》、《赞美诗》、白桦林、九十年代的校园民谣、调酒、不轻易言爱的少年、以及由于成长环境所造就的错位的友情……

自始至终,写作于她而言都是件私人的事情;自始至终,她都未曾忘记自己写作的初衷;自始至终,她都未曾想过放弃自己内心真正的梦想;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妥协,不想妥协,也不能妥协。正如她在别人不解的目光中放弃美术改学戏剧文学。这并非不能从一而终,而是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明白什么只能陪伴自己度过一小段人生旅途,而什么又是自己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挚爱。与此同时她深知,没有刺的刺猬,没有利齿的藏獒,在生物圈中是多么难以生存。

他那永远充满灵感的诗,透过高度的艺术形式展现了整个民族的精神——瑞典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

她在网上买书时偶然看到天津教育出版社的双语版《苇间风》。淡黄色的封面,最下面是一片琨黄的芦苇,蓝紫色的天空与湖泊。她认为这个意象符合自己的审美,遂买下。书送到之后她本想随手翻翻就束之高阁,然而却在封底发现了一段让她当即心酸不已的话——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反反复复地将这段话背诵给许多人听,并在自己所写的故事中多次引用。叶芝的诗集伴她度过了漫长而溽热的假期,并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依旧被她放于桌上。她一直不确定自己对这段话的喟叹是否是由于年龄所派生出的矫情,而当一段青春岁月已被搁浅于时光的最深处时,自己是否依旧能够为这段颁奖词而心生慨叹:

一度我也曾英俊像个少年,但那时我生涩的诗脆弱不堪,我的诗神也很苍老,现在我已苍老且患风湿,形体不值一顾,但我的缪斯却年轻起来了。

昨日深夜她在网上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那时候的叶芝六十三岁了,他已经在五年前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他依旧如此坦率,甚至对自己、对人究竟是何物,不留情面乃至有些残酷。此时的叶芝,仍然像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发出的感言那样:一度我也曾英俊像个少年,但那时我生涩的诗脆弱不堪,我的诗神也很苍老,现在我已苍老且患风湿,形体不值一顾,但我的缪斯却年轻起来了。

叶芝的伟大也许就在于此:他不断地突破自己,并追求道德上的完善,在美好、道德、信仰、希望、爱上面追求拯救之路。叶芝也让我想起他的先驱者与追随者:在他之前,但丁通过中世纪神学大全的全部体系和自己全部的体验锻造成诗歌;歌德从不间断学习和工作;莎士比亚通过自己无穷的想象和自然的表现力,在诗歌和戏剧里表现他的噩梦、狂欢、幸福、忧患。他们都是长寿的大师。而在最近的时代里,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都是短命的天才,他们都无法活过应有的年龄;还有一些大诗人,要么在晚年只能不断重复自己,要么只能仅仅追求技巧,他们的缪斯已不再年轻了。

而叶芝,这个不断反省,不断面对自己和诗歌困境的爱尔兰诗人,以伟大的人格活过了他漫长的年龄。

她还在叶芝的传记中读到过一段对叶芝性格的评论:

在陌生人面前他举止有礼,端庄而正式;有时他会显得冷漠,藏在自己过度自矜的面具后面……在他的举止中从来没有一丝亲昵的幽默暖意,他的一言一行都带有一股彬彬有礼的味道;一个人实在无法想象他会上街购物,或是拨弄炉火;或是挽着一位问路的陌生人,向他指出走到欧康内尔街的捷径,虽然他自己可能会以一种似乎疏远的声音向人问路……他签署支票或穿上大衣的方式都有一种慎重,一种几近教会的仪式性……在他刚刮完胡子后,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高不可攀的孤寂……

除了叶芝,她还在读清少纳言的《枕草子》。读来读去却依旧停留在第一篇《四季春光》。她说这篇太美,一字一句仿佛都带着小小的吸盘,吸附着你的心:

春天黎明很美。

逐渐发白的山头,天色微明。紫红色的云彩变得纤细,长拖拖地横卧苍空。

夏季夜色迷人。

皓月当空时自不待言,即使黑夜,还有群萤乱飞,银光闪烁;就连雨夜,也颇有情趣。

秋光最是薄暮。

夕阳散发出灿烂的光芒。当落日贴近山巅之时,恰是乌鸦归巢之刻,不禁为之动情。何况雁阵点点,越飞越小,很有意思。太阳下山了,更有风声与虫韵……

冬景尽在清晨。

大雪纷飞的日子不必说。每当严霜铺地,格外地白。即使不曾落霜,但严寒难耐,也要匆忙笼起炭火。人们捧着火盆,穿过走廊,那情景倒也和谐……

翻过这段文字,呈现在她面前的是日本明治时代的一幅画:黄昏时的天空,深深浅浅的红色树木,以及西北方向成群结队的寂鸟犹如剪影一般。姑娘说,不知为何,每每见到此画,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徊年与浅泽。

我所认识的这个姑娘,她在十八岁的夏天写下了一个关于两个男孩的故事,其中几乎囊括了所有她所喜爱的元素,她读了叶芝的诗歌、清少纳言的散文以及《圣经》,她听过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音乐,看完了许多风格迥异的电影;

我所认识的这个姑娘,她一直在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读书,写作,为人处事;

我所认识的这个姑娘,她将自己新写的故事比喻为一座蓝色的岛屿,每个人都只能远远地观望,却不能悲伤地坐在它身旁。

Plu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