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870年早春,当回民军从甘肃向陕西扫荡时,左宗棠被降了3级。将近1年以后,当金积堡已被攻克,他又官复原职。不过,他在北部的最终胜利似乎并没有引起重视。相反,这一年中对他的批评不断,在1871年春季竟然达到了顶峰。完全可以说,他成了批评排炮猛烈轰击的对象。
一位成功的将军,在取得一场大捷以后,立马成为攻击的标靶,这种现象在其他国家也曾发生。在美国历史上,南北战争的晒罗之战结束后不久,斯科特将军就奉命到墨西哥城接受法庭讯问,格兰特将军则被解除了指挥权。
左宗棠的罪名是一败涂地,虚报胜仗,他所报告的胜仗若非子虚乌有,便是败而报捷。批评者说,他已年迈体衰,对回民一无所知,手段粗鲁,逼迫西北的百姓造反,虚耗国库,靠他是无法把造反平定下去的。对他的指控中,惟独没有贪污公款这一条。左宗棠最强硬的对手从来未能指责他从公款中攫取一个铜板据为己有。和西方国家一样,这种情况在东方也会发生。这只是表明了湖南将领一个共有的特性。
这些批评对左宗棠的打击是沉重的。1871年早春,他给友人王子寿写信说,甘肃战役肯定就是他自己的末日。他说自己身体衰弱,满头白发,牙齿几乎掉光了。他知道人们在攻击他,把他说得一无是处。他并不在乎人们的指责,但他担心自己在大业完成之前死去。如果他死在彻底镇压造反之前,他死后会遭到诽谤,请友人为他作传正名。[1]在另一封信中,他讲述了自己的健康状况,说他在征战浙江期间所患的疟疾和痢疾,一直没有痊愈。他说,他知道人们说他已经衰老得不能打仗,还有一些人巴不得他早点死去。不过,他不会容许自己把这些放在心上,因为国家正在危急关头,鞠躬尽瘁是他的责任。[2]
这是左宗棠一生中的困难时期。1870年春天,他在甘肃处境不利,爱将阵亡,妻子又在3月份去世,更是雪上加霜。一时之间,身体病衰,丧友之痛,亡妻之哀,作战失利,计划中断,谤议四起,全部砸到他的头上。一切都在考验他的意志,但他毫无在压力下崩溃的迹象。他很沮丧,但没有失去理智。他挺下来了,顽强地执行攻取金积堡的计划,一直坚持到这个目标实现。他的计划没有偏差,他把马化龙当作甘肃最危险的对手是正确的。消灭马化龙绝没有为甘肃带来和平,但是朝着这个方向迈出了一大步。
1871年初,南部的甘肃清军哗变。兵变发生在岷州,牵涉到5000名官兵。左宗棠对甘肃清军素来评价不高,此事令他对这支部队评价更低了。他坚决地镇压了这次兵变,处决了所有首领和首领嫌疑人,遣散了几支队伍。他把周开锡派作甘肃清军的总司令,但周开锡上任不久就发生了兵变。周开锡受到不少批评,指责他治军过于严厉。周将军打算辞职,左宗棠向他保证:对他所办的事情完全满意,他必须继续担任总司令。不管兵变与此事有无关系,周将军已经来日无多,于7月份在甘肃病逝。他曾在福建与左宗棠同事,左宗棠对他无比尊重。
天子再次对这场战争经久未决耐不住性子,向左宗棠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为什么甘肃的事情未能更迅速地解决?他在质问中提出了一些证据,都是基于非官方或非本职官员提供的有关甘肃事务的信息。对于作战迟缓的指控,左宗棠开始变得敏感起来。他写了一份长篇奏章回答皇帝,要是在乾隆时代,他这样做肯定会遇到麻烦。
左宗棠说,在甘肃,极难就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获得准确的信息。他已经得出一个结论:凡是从距离他的大营100里以外的地方送来的报告,几乎都是不可信的。他认为,在北京那么遥远的地方,要从流言与非官方的报告中获得有关甘肃局势的准确信息,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他接着写道:
……尤赖朝廷主之于上,浮词无能荧惑圣聪,臣得一意仔肩,得支全陇败坏残局,不致因多所顾忌易其初心。然曾参杀人,慈母投杼,乐羊败敌,谤书盈箧,古已有之。臣固不敢援此以自解。
窃维军事尚质实,忌虚浮。虚浮之弊,起于讹误者有之,起于意见者有之。臣忝预军事十余有年,败仗则报在人先,胜仗则报在人后,已经戡定地方,从无大股窜踞,重烦兵力之事,盖愚拙之效可睹者如此。……
在同一份奏折中,左宗棠叙述了一个事实:朝廷多次就他已经详细奏报过的事情提出质询,令他怀疑朝廷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他的那些奏报,或者根本没看。
左宗棠是这样一个人,不会容许健康不佳、家庭有难或备受指责改变他的计划,或者导致他失去目标。在金积堡的回民军被肃清以后,他立刻着手准备攻取第二大回民军堡垒——河州。一如既往,他准备周密,部署有方。河州回民军由“旧教”首领马占鳌指挥。
当征战渐渐向西压逼,从陕西和金积堡逃出的回民军余部寻求河州回民军的保护,于是这一地区的回民军力量为数可观。甘肃东部有数不清的小股回民军四处游击,左军实际上无法防止这些小股部队渗透到自己的后方。左宗棠充其量只能在各处要隘派驻劲旅,努力防止这些敌对武装集结。这就需要动用他相当大的兵力,而活跃于已经延长的交通线上的小股敌对武装军,又进一步牵制了部署在交通线上的部队。何况他还在甘肃东部的各个地区隔离了几万名回民,必须加以看守,因为他们随时可能起事,并加入游动的敌对武装。
在1871年春季和夏季,左宗棠最关注的事情是清剿东部各地的小股敌对武装。与此同时,他致力于建立起足以支撑几个月的供给储备。到了夏末,他已经成功地肃清了后方,可以开始集中兵力进行河州战役。8月下旬,他在静宁建立大营,几天之后,于1871年9月16日前进到安定。
安定正西有一条道路通往河州,直线距离约为80英里。此路西行大约一半处,就要在康家岩村渡过洮河,该村座落在洮河右岸。在洮河至河州之间,群山连绵,高出洮河河谷3500英尺。通往河州的道路向西穿过一条狭窄的峡谷,必须通过太子寺城堡这一关。这个关隘的位置,处在康家岩与河州的半路上。
马占鳌1年多以前就意识到他迟早要跟左宗棠的部队交手,他已经部署了河州通道的防御。在康家岩对面的那条小山溪口上,他在两边都修筑了工事,两处工事都配备了许多门古炮。距离渡口约4英里处,有一个名叫三甲集的小围镇,小山谷在这里变成了一线天。这座围镇也修筑了防御工事,而在渡口与三甲集之间,马占鳌还修筑了跨越山谷的三线壁垒。从三甲集到围城太子寺的距离大约14英里,道路伴着一条小山溪延伸,两边是悬崖峭壁。沿路修筑了大量壁垒。太子寺有一条小路急转向东,沿大路以北延伸大约5英里。在这条支道的东头,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从大路分岔出去,向北延伸,在太子寺再次与大路会合。这条支道叫做董家山,是太子寺的咽喉。董家山和关口都有回民军重兵把守。这就是马占鳌针对左宗棠所做的防御部署,目的是阻止左军开进河州。
上一年6月,南路左军已经开抵渭河河谷的源头,越过分水岭,占领了洮河右岸重镇狄道,在安定-河州大道以南约15英里处。左宗棠当时忙于攻取金积堡,同时筹备向河州进军,所以没有命令部队再往西进。在进军之前,左宗棠在金积堡地区驻屯了5000兵力,并在中卫-海城-固原-平凉一线部署了9500人。苏占彪的6000人奉命从中卫前往甘州解围,并前往肃州作战,这样可以防止肃州回民军增援河州。苏将军本人没有跟随部队前往,而是奉命从黄鼎的部属中组编一支5500人的队伍,从中卫南下,开到安定。一到安定,他便北返,去率领他自己的部队。从安定到西安之间,所有城镇的官道都有重兵防卫,因为这是左宗棠的主要交通线。甘肃东南部的徽县、两当及邻近城镇有大部队驻守。看来左宗棠现在要从嘉陵江上游的四川获取一些供给了,这支部队是为了保卫他的辅助路线。《年谱》没有指出左宗棠用于进攻河州的实际兵力,据估计在1.5万人到2万人之间。
驻扎在狄道的南路军得到了强有力的增援,1872年9月下旬,左宗棠开始向前推进。安定与洮河之间的群山之间,回民军拥有相当多的兵力,左宗棠从安定派出两路部队,肃清洮河以东地区。回民军没有进行有力的抵抗。几次小战之后,两路部队在康家岩会师。到10月1日,左军占领了康家岩,肃清了通向安定的道路。下一个问题就是渡河了。
洮河水深流急,两岸峭壁,渡口稀少。河流没有浅水区,必须搭建浮桥,而寻找所需的船只需要一些时间。水流太急,要把浮桥固定在敌岸绝非易事,必须非常小心。直到10月31日,左宗棠才做好渡河的准备。他在狄道建了一座浮桥,派出一路兵力渡到左岸,他们的任务是沿河而下,协助在康家岩渡河的主力。
左宗棠的大炮不费事地摧毁了回民军封锁渡口的两座工事。浮桥延伸到对岸,从狄道开来的部队向回民军侧翼发起猛烈攻击,掩护大部队渡河。回民军进行了顽强抵抗,而左军的筑桥部队低估了水流的力量。大部队只过了一部分,浮桥就分离了,船只顺流漂下。浮桥断裂时,许多士兵溺水。狄道部队被堵了回去,已经过河的官兵得不到援助,被赶到了河里。从回民军手中逃出的官兵淹死了,几乎无人返回康家岩。阵亡者当中包括两名总兵,相当于少将。河州战役以左军大败拉开了序幕。
如果左宗棠的炮兵略为了解大炮在这种情况下所具有的战术价值,洮河渡口的失败或许能够部分挽回。我们知道他拥有一些德国和中国新造的大炮。左宗棠说他的炮兵还未掌握这些新炮的操作,这表明他自己也没能充分了解新炮的用途。那时人们总以为新炮是用于轰击城墙、建筑物和固定目标的工具。中国人似乎没大注意到,大炮也能用于轰击大群的敌军。不过,左军落败的真正原因是浮桥的断裂,而不是战术上的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