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良见众人一身混透,泥水糊身,也不敢多问,起身即答:“属下昨日接到圣上亲笔密函,让属下速退兵撤回漕州。属下只好连夜撤回,现统一归漕州都督管辖。”
“圣上亲笔密函?”胭脂与临昭面面觑。
“属下知道玉霞关至关重要,从不敢大意。刚一开始,也是感到纳闷儿,圣上怎么会突然下这样的命令?为慎重起见,属下只好将密函与以往收过的密件字迹、印章等一一对比,确认相同才匆忙撤兵。”亦良将事件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看胭脂与临昭脸色越来越难看,遂小心地反问道:“娘娘,临团座,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有人假冒了圣上笔迹。”临昭一语道破。
“啊?”亦良将嘴张得老大,差不多可以直接塞进一整只鸡蛋。
胭脂又问:“密函在哪里?”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亦良回答得飞快:“已交都督大人。”
“江州都督?”胭脂转向临昭,疑虑重重。
“江州都督是丞相大人的门生。娘娘大可放心。”临昭熟悉朝中人事,说道。
趁这时,亦良多了句嘴:“临团座,丞相大人今日刚到漕州。”
“丞相到了漕州?”胭脂很是惊讶。
“是的。丞相大人刚到,听说是为了迎接圣上,专门从都城赶来。”亦良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一遍,忽而又问:“娘娘,团座,不知圣上可安好?”
此话正击胭脂痛处,刚有所收敛的脸色一下子暗下来,泪又若珍珠般往下落,未多作回应,只伸手向临昭,道:“把幻光给我!”
幻光?不是圣上随身携带的佩剑么?怎么?亦良狐疑地左看看胭脂,又看看临昭,“娘娘,临团座,属下斗胆相问,你们这是?”
“回玉霞关!”胭脂答道,朝临昭步步进逼,誓要取剑而去。
亦良并不知晓全情,一听胭脂要去对岸,赶紧劝止:“娘娘,玉霞关去不得!属下刚刚接报,对岸出现大量敌军,且围了小部分我军士兵。这不,属下刚领命去玉霞关援救。您可千万别去!”
“被围的正是圣上!我这做妻子的有什么理由不去?”胭脂一语挑了出来。
“啊!”亦良一听,脸色大变,思维一时僵化。“这……这……”
“娘娘,为了您肚子里的龙脉,您不能去!”临昭死命劝解,就是不肯让她回去:“您想想看?圣上为了您及孩子宁愿牺牲性命,您刚出重围,怎么能再次涉险?”
龙脉?亦良听言,心弦一跳,突然明白两人为何僵持得如此厉害!待听完临昭的话,已然了解大致情形,亦跪地:“娘娘,您不能去!”
“我一定要去!”胭脂悲切的脸豁然已呈威胁之状。
“臣不敢。臣是为您的安危着想!”临昭仍是半点不退步。“您执意要去,您就踩着臣的尸体过去!”
“临昭,你别逼我!”胭脂咬咬牙,转身掠向逐月。即使双手没有兵刃,她也得去,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快拦住娘娘!”临昭话语一出,杀手们已经联排挡住胭脂。“亦良,还愣着干什么?速速派人通知丞相,并让都督府增派兵力前来。”说罢,他将自己的刺杀团令扔给亦良。
亦良知晓情势十万火急,取了令打马回至身后军队,差人以令为凭回城报信去了。
“临昭,你在逼我动手!”胭脂气极,怒气冲冲。
临昭一听这个,急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胭脂的脾气烈得连圣上都控制不住,何况是他?她正值怀孕初期,若真动起手来,动了胎气怎么办?
“你若不让我去,我现在就了结了自己,一尸两命!”胭脂看出临昭顾虑,索性举掌横在自己天灵盖上,威胁于他。
让她去不是,不让她去更不是!临昭额上冷汗直冒,心一横:“好。若娘娘执意前去,臣不阻拦,但娘娘必须答应臣一个条件。”
“讲!”胭脂松了口气,双眼已迫不急待地眺望起漕江对岸,内心绞痛的滋味一浪盖过一浪。
“亦良!你过来,本座问你,你这儿有多少兵马?”临昭倏地转问亦良。
亦良跑过来回话:“骑兵一千,步兵一千。”
“这里离城往返要多久?”临昭又问。
“来回一炷香。”
“燕陌领军不下五千,再加上修越及其手下的影子。请娘娘权衡利弊,务必耐心等候一炷香时间,随我大军一同过江,否则臣决不让您离开半步。”临昭跪地叩首,久伏不起,其虔诚之态忠贞可表。
任何时候,胭脂自然不会伤害自己及肚里的孩子。如果桓真的不在了,这孩子即是他唯一的血脉,她懂得分轻重,不得不同意临昭的提议。
原地等候,面向东方,她反反复复地踱着步子,透过朦朦烟雾注目他在的方向,急躁、混乱而又无措,唯有悲伤一点一点侵袭身心。
只有上天知道,命运让她再次涅磐。
当姬修与漕州都督立则率军五千风风火火赶到时,胭脂还呆呆傻傻地望着东方,一言不发,直到临昭提醒她,她才有所动作,一回头,憔悴无比的面容正对上白发苍苍的姬修。“丞相!”
姬修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瘦得不像话的女子竟会是从前那个得万般圣宠、天真烂漫的女子,一肚子想问的话都被胭脂眼睛里的泪水堵了回去,只无比沉重地说:“娘娘,请上马车。臣这就护送您过江!”
“臣让人准备了衣衫,娘娘将就着换一换!”都督立则一招手,几个侍女围上来,扶住胭脂往马车走。
临昭拱手向姬修、立则打了个照面,双手托起幻光疾步送至胭脂面前:“娘娘,剑!”
胭脂颤动着十指接了过去,紧紧地攥着它,平举在胸,泪则接连不断地落在精美无比的剑鞘上,被侍女拥住上了车。
显然,姬修已经通过报信的士兵知晓了大致情况,宽大的马车车厢内整整铺了三层厚厚的软垫。不仅如此,还提前为她准备了衣衫,但那衣衫却不是普通的装束,大概是为迎接帝王而预先准备好的华贵礼服。侍女们简单为她做了梳洗,伺候她换了装。
整个队伍这才开始飞速前进。亦良率骑兵在前开道,临昭、姬修、立则随后,伴在胭脂所乘马车左右,步兵最后。
她坐在车内,听着外边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有姬修的,有临昭的,也有立则的,却不曾开口讲半个字,只紧紧抓住剑,就像要紧紧抓住桓的手一样,无声地流泪,盼着马车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左右侍女看着这情形无不揪心地疼。
两个时辰后,车马俱停。沉坐许久的胭脂被马车停止的震动惊醒,等不及侍女掀帘就自个儿冲了出去。
“娘娘!”数声人语叫道。
她好像没听见似地,一手持剑,一手提着裙摆,飞快地冲出列队而停的骑兵阵势。等真正出阵时,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并知道整个队伍停下的原因。
血腥的味道在还沾着雨水的青黄草地上飘舞浮游,随着风钻进她的肺腑。她睁大了眼睛,看见一具具苍隐士兵尸体散在整块已被战马踩踏得不成样子的泥草地上,或躺、或卧、或半跪于地。有的已经缺胳膊少腿,有的还保持着嘶吼挣扎的架势,有的睁着眼望着天尚未瞑目,有的表情痛苦异常。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身上全都伤痕累累,衣甲损毁。整个情形惨绝人寰!
她抛下身后所有人,一步步走进,看着满眼消逝的生命,惊惧得忘记了哭。这些倒地的士兵们两个多时辰前还在雨中与她同行,欢颜笑语、鲜活生动,可是……这才没过多久,全都没了!
满眼战后狼藉,血混和着雨水浸湿了土地,鲜红已经变成粉红,杀戮的影像与声音仿佛还在身边持续……她想象得出当时的全部场景,想象得出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有多惊心动魄,想象得出刀剑穿身的痛楚,甚至想象得到魂离身心的可怕!
桓,她的桓呢?会不会已经……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胭脂目光四移,从一具一具尸体上扫过去,心里早已鼓声如雷,急得要蹦出来,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放下裙摆,第一个冲进战场,手脚并用地翻看每一具尸体,又叫又喊:“桓——”
“快,清查一下!”立则对士兵们下令:“看看圣上是不是……”
“胡说,圣上不会有事的!”临昭喝斥着,纵身跑了过来,四处翻动找寻。
继而,姬修、亦良乃至立则本人都涌进战场,亲自前来查验。亲身感受如此惨象,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坏到了极点,悲愤不言而喻。
没过多久,庄杰的尸体被发现了,身中数剑,鲜血横溢,握剑的姿势却保持完好,脸上还能看到视死如归的壮烈!凡在场之人,无不为其唏嘘落泪。
胭脂仅仅是思维顿了一会儿,手下动作一刻也没有停,新换的礼服沾满了泥水与血液的混合物。她要亲自证明,桓不在这里,桓没有死,只要没有找到他,他就一定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