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上课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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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八、托付(4)

来自岛上的男生多温顺平和,总来蹭课的理科生叶长文和中文的郑纪鹏都是好性格,叶是学草的,“草科专业”,听着好像技校啊,他是澄迈人,会提着一小袋鲜海鱼生姜片大蒜头做鱼汤。郑是陵水人,从小是听海潮声睡觉的,他说海滩有什么好啊,过去海滩就是村上的坟墓。叶和郑都在正写诗的年龄写着诗,写得比起我20岁的时候好多了,写的就是心里所想,没看出名利对他们有多少诱惑,这都是真写作者该有的境界。他们的短诗分别发表在2012年的《南方都市报》90后诗歌专版上。能感觉到,他们开始进入我课上对他们说的另一个层面:写诗对少数人的重要是可以救命的。

在邮件里自称“小瓶盖”的女生,湖北人,每次有课的早晨,她都会比我先到,坐在教室正中间的位置上,眯着眼睛对我笑一下,刚匆匆赶路的我安稳下来,弯腰到讲台下开电脑。

期末,陈萍交给我一张纸,一打开,是铅笔的工笔画,开花的枝头落着两只鸟儿,画得好细致,很像农家妇女家传的绣样儿。下课后找到陈萍,想请她在画边写上她的名字。她说不用了,老师。就没勉强她。她是那种天然和老师保持距离的,但是她心里自有她的暖意,这幅画她得一笔一笔画两三个小时。有一次路上碰见陈萍,那天她特快乐,说要去银行办生源地贷款手续,每年只在暑期申请,贷一次6000块,申请起来很麻烦,这也迫使她每年夏天必须得回家,不能留校看书打工,也不能去别的地方。今天贷款下来了,她很高兴。快期末了,贷款不到,交不上学费,考试、回家买票都受影响。那天陈萍穿得真干净,只能借用最俗的话“眼前一亮”形容,白裤子,黑白碎格子上衣,鸭舌帽,真是好看。

一个已经毕业两年的学生跟我说起生源地贷款,说本来准备还的,被别人阻止了,都说看看这社会吧,凭什么你借了那么点儿钱还要还?他一听就决定先不还。

停课以后,请了五个同学来玩。五个人,两个家长是做建筑的。王胜强是贵州凯里人,父母都是苗族。说起帮爸爸在建筑工地干活,他说那一行钱不少挣的,砌一块砖一毛五,一般人一天砌两千块,就是三百元。工地上有个厉害的,一天能砌四千块砖。问他苗人习俗的保护,他说,暑假刚回家看见母亲在染一块布,到走的时候,那块布还没染完,传统的方法都是这么慢的。我问,得多少天能染完?他说不知道,反正妈妈总在染,四十多天的假期,从他回家第十天开始染。另一个家长做建筑的是女生,她去过现场帮工人做饭,对工地上的细节知道一些。第三个同学说他爸在虎门打工。另两个没说到家长的,我没问。从这个学期开始,除非学生们自己主动说,我会尽量避免问他们家长做什么的。

《上课记》成书出版,寄给在安徽阜阳做电视的几个学生,都是《上课记》没有记录到的我第一次上课时的学生,2009年就毕业工作了。

蒲晋松收到书后发来短信说,他前些天收养了几盆被同事养得快死的花,现在看它们都长出了新绿的叶子,很有成就感。蒲一直都有菩萨一般的心怀。

亢松在做电视以外,业余时间还给当地的学生讲课,他说:“我现在给编导学生上课的前十分钟内容是读几页《上课记》,就像老师当年给我们读‘许三观’,嘎嘎,盗用了王老师的授课方式。这样做的实际效果很好,因为王老师写的东西画面感极强,恰恰是现在的编导学生需要学习的。因为看前面的内容勾起很多回忆,把《许三观卖血记》找出来又看了一遍。和第一次读的感觉大有不同,毕竟这一次读多了六年的经历,但是六年却让我在看同一部作品时更难过了,看到最后许三观走在大街上哭时甚至要跟着一起哭了。”

不知不觉都长大了,更多的成长,藏在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琐碎中,像有小闪光的碎银子。

13.她已经工作了

教师节,她和她男朋友一起来坐,他们是同班同学,现在都工作了。

两人带四支花进了门。我说:干吗带东西?她说:工作了,有工资了嘛,我们老家那边教师节才兴送礼呢。花不要,老师直接告诉学生说不要送花,花是送死人的。

后来常能接到她的电话或者短信。

她说:毕业大半年了,太快了,好像才一星期。

她说:有时候想得怪,想眼前这些能动的,都是人吗?

她说:老板特能骂人,有时候骂一下午。带我出去谈事,喝酒吃饭,一顿饭好几千,各种酒都在餐厅里留住的,随时来随时都有得选。一顿饭总使眼色,让我拎着红酒瓶,挨个敬酒,还说看我有潜力。当时好怕,都喝了两瓶了。还有白酒、红酒,还是成箱的。我怕了,给亲戚打电话,亲戚在深圳那边知道得多,他说这情况不要理什么礼貌不礼貌,你就走。结果直接走了,老板老不高兴。后来又问表姐,表姐说社会都是这样的,你要自己把握好。

她说:平时要特别小心留意老板带过来的人,说不准就是个什么领导,得罪了不行的。平时老板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就是来骂人的,经常骂一个设计师,设计师是个男的,毕业好几年了,怎么骂都不出声。这个人老实,曾经在一个完全没有窗的小屋子里做了一年的设计,到最后他都不会和人说话了,后来渐渐才恢复,是个好人。前几天还帮我挡酒,直接说她不会喝酒,老板就立着眼睛盯住他。

她的这份工作是个人经营的小影视工作室,从实习开始工资1200元,到后来谈到1800元,但是这钱并没付,她被辞退了。即使每月1800元,租房加吃饭一定紧得很。

下面是她换了新工作后的来信片段:

??感觉毕业以后,自己一直生活得难以控制自己,我写的那些方案都是我自己所厌恶的“蓝天白云”,所以,我只清晰地记得每次要写蓝天白云一类的词语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好像要掉进某个混沌的深渊一样。我一直在告诉自己,吃饭重要,养活自己重要。我想如果您看过我写的解说词,您估计都会心里不舒坦,怎么以前说甩掉的好词好句又出现了?回想毕业后的生活,我清晰地知道自己不够勤奋,也不够努力,我发现我的记忆力严重下降了,也不知道某人某动作,想不起什么放在哪里,想不起什么时候谁和我说过什么,整个人一出门,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像??

刚被辞退时,听她一时不知所措的慌乱的话:新签约的租房啊,遍地东西,还有一条狗??那语气,一条狗就像一个婴儿。

我只能走到窗口,长长地出一口气:唉。

14.来听课的梁峰

大家一起出教室,走了半路,才知道他不是我的学生。两条赤着的胳膊,像个健硕的健身教练。他说他今天专门来旁听,从重庆来。

他说:老师是东北人,我在东北待过。

我问:在东北上学吗?

他说:不,打工在东北。

四年前参加过高考,他收到了一所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学校不太出名,考上的是中文教育专业,但是没去报到,直接去打工了。这中间换过很多地方,干过各种不同的活儿,几天前来到海口,想找工作,感觉这地方不错,很散漫没压力。他带着点骄傲地强调:“我干的活儿都是出力气的。”同路一个男生总抢着压下他的话头,似乎嫌他这样“混进”校园的人路数不正,而他又急于插进来谈话。

他忽然问:你怎么看文身?

他侧一下肩膀,露出一块刺青。

我说:这是个人的选择,别人无权干涉。

他说:但是我妈就说这不好??

隔了十几天,碰见他正在路边等人,这回袖子稍长,遮住手臂,看他就是校园里一个最普通的戴眼镜的男生。虽然做力气活儿,但不是晒得黝黑的那种。

他叫梁峰,重庆忠县人。他妈妈给他起名“峰”,用意是未来的山峰得靠他自己攀登。2007年参加高考,又放弃读书。这几年在社会上谋生,成了个漂泊的人,吃了很多辛苦,懂了很多事。

他说:海口让人失望,节奏太慢,消费又不低,工资又不高,当地人都太淡定了,生活这么差还不思进取。真是佩服啊,受不了这儿了。

他想去上海,听说那边泥瓦匠一个月能赚3000多元,这几天就走。看得出,他喜欢大学校园的气氛。他的脑子灵活无拘束,有时跳跃大。

他说:说什么仰望星空,这话太空了,就是人活着要让自己活个明白。

他说:在东北的时候,租住的地方有一个很陡的坡儿,遇见推车爬坡吃力的,他会上去搭一把,别人会回他一声谢谢。每次听到谢谢,他会心酸。

我问:为什么是心酸?

他说:也许就是感动吧。

他说:别人以前总是说他还小,好像看不见他其实长大了。

他说:要去学一门手艺,有手艺挣钱多。

那天时间充裕,所以从图书馆又说到上课,又说到读书。他身上有那种什么苦痛都不吝的快乐。

后来,2012年的3月接到过他的电话。他说正在杭州工地上,不错。

学生们告诉我,以后像梁峰这样来旁听的进不来学校了。图书馆正在试用一种刷卡机器,以后进图书馆、进校园都要刷卡了。

15.生命

最后一课是12月23号星期五,下课铃响的同时,赶紧问他们,我手里的学生名单上有两个名字后面完全空着的,没有任何作业记录。

很多人已经出门了,有人说×××让垃圾给砸了,住院呢。有人停在讲台旁边,很平静地说××在开学没几天的晚上睡着睡着就过去了。哦,想起来了,这两件意外我都知道的,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两个人都出自这同一个班。我小声问:这睡过去的男生来上过课吗?有人说:好像来过前两次吧。

被垃圾砸到的是女生,是在我没课的上半年,宿舍楼上从天而降的大垃圾袋砸伤了她,听说很严重,还在康复中。

而睡过去的男生前一天晚餐还吃过火锅,夜里就去世了,听说心脏有潜在的疾病,听说家境贫困,父母都赶来了,家里还有一个读书的弟弟。同班同学搞了校内募捐,一个参与组织的学生说真费劲儿啊,在学生食堂那儿,捐款好难啊,像要饭似的。

有同学在作业中说:前不久,我们班××同学不幸(因病)离开了我们,以及上学期我室友突然瘫痪之后,我突然不相信未来了。未来那么远,谁知道明天我会遇到什么,还不如好好过今天。我来上课,不是为了期末考试,为几年后的毕业,找工作,而是因为今天好好生活的内容包括好好上课。

我拿起笔,在这个男生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圆圈,做老师七年来第一次经历学生名单减员。

四个月的课程,381个学生实际是379个,表面波澜很少,足够平淡,可回味起来,都是活生生的生命的信任和托付,实在糊弄不得。

全文写完是5月4号,碰巧,打开电视,一通冲人的铿锵朗诵,全国大学生庆祝“五四”的晚会,每个唱的跳的其实都是疲惫的身心分离的,未来社会将不得不承受这分离的后果。5月5号网上贴出湖北孝感一高三学生教室里“吊瓶班”的组图,居然借口是国家给学生补充能量。4月底,我的大学同学聚餐,见到一个深圳初中生,她爸爸直接把她从学校接出来赶到餐厅,小姑娘还穿着校服呢。路上她爸爸提醒她,餐桌上都是大人的话题。她说:随便你们谈什么,任何话题我们都讨论过。天啊,1999年生,才13岁。

2012年5月5日?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