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1097400000021

第21章 难耐的沉默 (2)

太子仍不吱声。武后冷漠地打量着李弘,说,你不象我的儿子。

不,母亲,我是你的儿子。李弘清晰地说,但我更是太子,现在替父皇摄政。

他有意加重了后半句的话,武后的脸色僵硬了。你身上充满了血气,太子。武后对李弘说,我是天后,有什么都对我说。

不。太子简洁地回答。

空气立刻浇铸了。母子对视了一眼,武后打量儿子的陌生眼神已经完全不对了。

结局是可以预料的。太子弘在洛阳的和璧宫犯了与魏国夫人同样的错误,吃错了东西。他的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高宗目瞪口呆。在从洛阳回长安扶柩而行的途中,他一言不发,象个死人。

所有一些事务都是武后安排的,这个女人有一根坚强的神经用以强忍悲痛,她甚至没有去看儿子一眼,她有更多的事要做。

回到长安后,一言不发的高宗突然问武后:

他怎么会吃错东西呢?

谁知道呢,太子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

中书令裴炎过来安慰皇帝时,高宗还是问同样的一句话:他怎么会吃错东西呢?

裴炎无言以对,说,太子实在是个好人。皇帝就抓住裴炎的衣服,问:他吃错了什么东西?裴炎很紧张,他看出皇帝的情绪好象出了问题。他急中生智小声道:

皇上,他吃错了什么您还不知道吗?

裴炎说完这句话时已经满头大汗了。皇帝松开了他的衣服,目光呆滞象一根铁线,僵硬得很。你给我废了她。高宗说。裴炎一听这话全身就哆嗦:废不得,皇上!他低低地叫道。为什么废不得?高宗问裴炎,裴炎呻吟着,不知说什么才好。那你给我杀了她。高宗又说。裴炎全身莫名其妙地颤抖,他小声地说,杀不得呀皇上!高宗奇怪地说,我是皇帝,我想杀谁就杀谁,为什么杀不得?裴炎极其为难和尴尬的表情引起了高宗的厌恶。他再一次揪住裴炎的衣服问:你哆嗦什么?

难道我不是皇帝了吗?他高声说了一句。

裴炎不吱声。一阵难耐的沉默后,高宗说:

我不是皇帝了。

次日早朝,高宗出乎意料地驾临,而且上殿的步履矫健,一反常态。但大臣们都从他发黑的脸上看出了绝望的风暴。大家猜测皇帝可能要作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将决定另一个人(或者是一批人)的生死,高宗上殿的脚步声折磨着他们,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开动脑筋,根据局势和皇帝的气色对前途作出一个取舍,也许一语不慎,就人头落地。他们怀着某种焦灼而古怪的心情看到高宗坐到武后旁边,小声而严厉地对她说,你退下去。

武后毫不犹豫地起身退朝。

高宗环视众臣说,皇后丧儿悲痛得很,不能视朝,怎么,没人要跟着退朝吗?

这回没有一个人动,也不说话,就如同浇铸在原地的塑像,呆若木鸡。真是奇怪,皇帝说,怎么这一次一个都不走了呢?好,你们不走,我走,我宣布退位。

众臣都象遭了雷击一般,大殿里出现了死寂。他们一时难以明白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更多的人以为他要宣布废后,他们决没料到高宗会宣布退位,退位给谁呢?太子刚死,退位给谁?大臣们一时无法判断,他们看见皇帝嘴边那一丝嘲讽的笑容渐渐转变成了灰暗和绝望。

我宣布退位,与太子同去。

比较早看出皇帝情绪的是大臣郝处俊,他上前跪下奏道,皇上万不可退位,丧失太子之恸愿可与微臣一同承担。

第二个上前跪下的是中书令裴炎,他说,皇上万不可退位,社稷岂能无主,微臣愿意效忠皇上。

几乎所有大臣都跪下了。高宗喊了一声:太子,你看他们都跪下了。说完起身退朝,这一回走得很不象样,大不同上朝时矫健,走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

大臣们仰起头,几乎都目击了这一情景,在他们眼里,皇帝已命若游丝。

这时,许敬宗起而宣旨,立李贤继为太子。

武则天被勒令退下殿后,直往停放太子弘遗体的殿来。当高宗命令她退下时,她一点也不难为情,也不反抗,甚至不记仇,不生气。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自从她第一次在太子治起身如厕时那一次拥抱起,她就开始熟悉这个男人,现在,她连他有几根头发都一清二楚,有如一只玩熟的鸟。她甚至能计算他的弥留时光,仿佛他是她怀胎的儿,一切日子都在她的掐算中。她为这一次的顺服感到欣慰。

在武则天到达前,太子贤已经在哥哥的遗体边驻留良久了,这个年轻人有着一双聪明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被一层朦胧的泪光笼罩。他回忆着哥哥忠直的个性和嫉恶如仇的气质,注视他艳若桃花的遗容,感到人生是残酷的。

当他伸手去抚摸冰凉的尸体时,一个嘹亮的女声传来:太子!李贤不知道在叫谁,一阵哆嗦,连忙把手缩回来。他抬起头看见母亲。太子!母亲又叫了一声,李贤还是没有反应,他忘记自己已经是太子了,嗫嚅道,我……叫我……他。李贤朝哥哥的遗体望了一眼。

我在叫你呢。武则天说,你哥哥已经死了。

李贤说,母亲!他显得很紧张,行了礼。

死人是叫不醒的。武则天望着李贤,说,人死了不能复生,你去摸它干什么。武则天似乎对太子贤的举动不太满意,她说,你已经是太子了,还有很多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你,你却在这里儿女情长。

李贤低头说,母亲,儿愿听母亲训诲。

你去吧,晚上到我那里来一趟。武则天在灵柩旁坐下,现在我想单独呆一会儿。

李贤退下去了,那种过于谦卑、客气和小心的样子让武后看上去不舒服。李贤走后,宫女们也退到看不见的暗处,周围阒寂无声,殿上只留下武则天和儿子李弘的尸首。武则天凝视着儿子的脸,一言不发。儿子的脸年轻刚毅,甚至有些鲜艳,旁边散落着桃花的花瓣。武则天凝视着儿子的脸,仿佛听到了自己年轻时唱过的驱鬼歌,现在听起来更象安魂曲。武则天在越来越响的歌声中流下了眼泪,在流泪的过程中,她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直到泪水挂满双颊时,也是这样。仿佛她的泪水是一种可以与表情独立的东西。歌声的末了被一种混杂的噪音所侵入,噪音中似乎有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武则天透过泪水看见了童年李弘在床上玩耍的情景,他用脚踢着已死的妹妹,在床上滚来滚去,小男孩的声音说,母亲,妹妹是在翻筋斗吗?……

太监的脚步声似乎挽回了她的思绪。德官小声对地她说,娘娘,皇帝已经封太子弘为孝敬皇帝了,这是龙袍。武则天轻轻说,我来替他穿上,把龙袍放这儿,下去吧。

我们看到了武则天为儿子穿龙袍的一幕,这龙袍就是他的寿衣了。她做得很吃力,但很仔细。她拒绝了任何人的帮忙,让他们滚得远远地,她要一个人为儿子穿寿衣。实际上若是没有人帮忙,一个人为死人穿衣是很困难的。因为李弘已经僵硬,曲动关节时特别费力,连翻身都十分艰难。死人显示的僵硬使他的母亲费尽了力气,直到满头大汗才把这一系列极其别扭的动作完成。

武后脸上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都分不清了。德官飞快地上前,用毛巾擦拭,并小声说,请皇后节哀。武后给了他一个嘴巴子:

你罗嗦什么。

太子弘的葬礼,几乎所有王公大臣都参加了,高宗哭得不能自抑。他抚摸着儿子的脸,浑身发抖,太子贤在一旁扶着父亲。高宗觉得有一种声音穿过他的头,那是太子弘召他同去的呼唤。他年轻悦耳的话音再度在高宗耳边响起:在母后心里,好些人的寿数是早已定下的。高宗一阵哆嗦,他仿佛看见儿子用一句可怕的预言结束了自己。想到这里,悲伤再一次袭击了皇帝。

为什么我不能为他殉葬呢?他奇怪地问道。

高宗要往灵柩里爬的时候,太子贤和裴炎眼疾手快地拉住了皇帝,阻止了难堪的一幕。

皇上怎么啦!许敬宗迷惑不解地问李义府。

太子弘死后,高宗爬上了龙榻,再也没有下来,他似乎整天在昏睡,然而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谁也不知道。连太子贤在场,他也没话可说,偶尔睁开眼皮 上一眼,又重新紧紧地合上了。他已经不象太子弘在时那样有很多热切的话要对儿子说了,这致使太子贤十分孤单。而且武则天几乎用过多的时间守在丈夫榻前,照料他的饮食、药膳与睡眠,陪伴他残如孤灯的生命,有时她会听见高宗在朦胧中抓住她的手,对她叫出“妈妈”的声音,使她莫名其妙而且有点心慌意乱。

我觉得是太子弘在叫我。武则天皱着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