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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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凄凉 (1)

徐敬业的首级被一支戟嗵的一声升到大梁上,悬在百官上朝的大殿。大殿上沉默地肃立着大臣和王公,文臣武将能来的都来了,叛军二十五个将领被捆绑在大殿一侧,他们的神色只有两种:冷漠或者桀骜不驯。

武则天坐在龙椅上,额头上扎着白布,好象一个怕着凉的孕妇,脸上的表情趋于凄凉,甚至有一种隐约的哀伤。

今天我跟大家交个心。武则天道,照实说,我很绝望,也很伤心。这一次的平乱,我学了一个功课,让我晓得,你们讨厌我,别看你们站在下面一个个不说话,但我知道,你们心里讨厌我。

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我从十四岁进宫,是个不起眼的宫女,没人理睬,就象一只蚂蚁,好歹成了太宗的才人,管管衣库而已,但我做得很认真。那时我根本没想到要当皇后、太后,更没想到杀人。

但是别人要杀我!她突然厉声说。

我活不了了,我要被带去殉葬了,他们要活埋我!武则天恐怖地叫起来,让在场的人毛骨悚然。但我想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做了尼姑,成了活死人,但死却总是跟着我。武则天奇怪地笑了一声,说,我很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个谣言,唐三代后有姓武的女人主天下,这不是明摆着冲我来吗?这不明摆着不让我活吗?好了,今天,这个谣言居然变成了现实。

我是被你们逼出来的!她凄厉地叫喊起来。她当众在殿上哭泣起来,百官目瞪口呆地听着她的饮泣声,感觉如滚雷碾过。

没有一个人爱我。她说,大家都讨厌我,我亲政以后你们更是对我恨之入骨。我很奇怪,我亲政时四境平安,人民丰衣足食,为什么还要造我的反?恨不得把我剐了吃了。中书令,你说为什么?

裴炎结结巴巴地说,臣……不知。

你们当然不知道。武则天自问自答。因为恨是没有来由的。

武则天拭干泪痕,恢复了常态。她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口吻说,好了,我们今天再不提旧事,也不儿女情长,一对一的算帐。

宫役把一个硕大的牌子用木车推出来,上面用红朱笔写着一个一人大小的字:

叛将被押上来了。武则天说,今天让你们帮我认个字,认得出来,拣回一条命,算你聪明。

第一个叛将被推到牌子面前,他的表情坚硬。武则天说,你认识这个字吗?

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他答道。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首级立刻被叉到梁上,和徐敬业的头并排挂在一起,血溅下来。

尸体被下拖下大殿。

第二个叛将押上来。武则天问:你该认识这个字吧?

不。我也不认识。桀骜不驯的叛将说。

又是刀光一闪,首级被升到梁上。武则天自言自语道,是,这个字是不好认。

第三个叛将押上来,他的表情详和。武则天对他说,看上去你象个书生,你该认识这个字吧?

不,我也不认识。叛将苍白地说。

你再认认?

不用再认了,没有这个字。书生道,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从来不认识这个字。

第三个人头落地,梁上的首级增加到四个。

的确,你虽然学富五车,也不会认识它的。武则天喃喃道,这是一个比较奇怪的字。   第四个叛将上来。没等武氏开口就说,你不要问了,我不认识。

他的头滚到大臣中间,大臣惊慌地闪开。

……最后,二十五名叛将的首级全部悬挂在殿上。武则天微笑着说,难怪,他们全不认识,因为从来没有这个字,这个字是我造出来的,从我开始,你们都要认识它,就象认识我一样,认识我武 到底是谁。

她环视众臣:现在你们来认认,你们认识吗?

认识。从臣齐声答道。

不,你们不认识,你们只认识字,不认识人。武则天指着那排首级说,来认认他们。   百官被迫列队瞻仰那排首级,裴炎走到下面时,一滴血掉到他的脸上,他扶着金銮殿的玉石栏呕吐起来。

中书令,你觉得很恶心吗?武则天说,你的脸色很难看,看上去你很不满意。

裴炎突然从前面一个武将的剑鞘里拔出剑来,抹到脖子上。他的身体从台阶上翻滚下去。

武则天低声说了一句:中书令。

他的头是最后一个升到梁上去的。

徐敬业的儿子跟着将官走在逐渐黑暗的道路上,这个少年似乎并没有被暴行吓呆,二十五个叛将被屠杀时他在场,用一双淡漠的眼睛打量着发生的一切。现在,他跟在将官后面,他们有带着剑,有的带着斧子和钉耙。

我们要去哪儿?少年问。

坟墓。你太公的坟墓。李 的坟墓。

我太公?他是大唐的开国功臣。

是的。但现在不是了,现在他只是个死人。

凉风侵袭着少年,他在黑暗中打了一个寒颤。暮色渐渐封锁郊外的小径,使前途黑暗。少年加快步伐,前头几个人已变得影影绰绰。

你们带我去坟墓干什么?少年问。

带你去看你太公。

他死了,我怎么能看见他?

我们把坟墓挖开,你就看见他了。那些人说。少年跟着那些人登上了山坡,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风贴着山坡吹来,灌满了少年的衣裳,他发抖起来。接近坟墓的时候,少年的哭声慢慢地出来:你们干嘛要挖他的墓,他已经死了。

没有人理他,那些人站在坟头上,开始挖墓,他们很利索,不一会就接触到了棺木板。

少年的哭声在风中分散:我父亲也死了,你们干嘛还要挖墓?

那些人用钉耙和钢纤撬动棺材板时发出一种木质断裂的难听的声音。有人说,好了,撬开了。他们一窝蜂地去抢里面的东西。互相咒骂起来。过了一会儿说,别闹了,动手吧。

鞭尸开始了。那些人吃力而起劲地用皮鞭抽打腐尸。一股尸臭扑上来,有人干呕起来、

少年哭道:他早都死了。你们还打他干什么?

打给你看哪!小杂种。那人还用钉耙去戳,说,让你长长记性。

你们太残忍了,你们不是人。少年哭着说。

少年被那几个人硬按下去看,他说吐了,什么都吐出来,奄奄一息。

看好了吗?小子!

少年呻吟道:你们杀了我吧。

不杀你,就让你看看。

少年咬着牙说,我一定要报仇。

好,小子,太后要的就是这句话,他们松开了他。滚吧,现在你可以走了。

少年在坟头上颤抖,差一点被风吹倒了,他往城里方向望了一眼,这一眼望得很深邃仿佛看见一只巨大的蝙蝠躲在墓道深处,发着臭气,那是一个腐烂的王。所有仇恨的沃土在培育着他。少年啐了一口,消失在黑暗的路上。

我好象看见上阳宫就是那蝙蝠躲藏的墓道,我似乎也离开了我的丝卷和笔,从上阳宫飞了上来,穿过蓝幽的柱子和椽子,灵魂脱体出窍,在半空中我看见天色是阴晦的,有一些少年在游弋,但暮色暂时笼罩了他们的表情。我看见这些少年向我游了过来,象鱼一样。第一个我认出是徐敬业的儿子,他身上披着一张皮。我问这是什么?他说这是我的皮。我问他去 哪里?他说去报仇。我说你不该去,我祖母是个好人。少年嘿嘿地笑起来?她是你的祖母,但却是我的仇人。她剥了我的皮。说着他笑吟吟地牵着那张皮乘风而去。

我又遇上了一个少年,我认出他是太子弘,他一直在呕吐,我问:你病了么?他说,我吃错了东西。他一边艰难地穿着一件龙袍,我问他在干什么?太子弘说,这是我母亲亲手给我缝制的龙袍,可是我总是穿不进去。我笑他说,你定规当不了皇帝,连龙袍都穿不进去!他问:现在谁是皇帝?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从我身边掠过去了。

又有一个掠过去:太子贤。

又有一个掠过去:燕王忠。

太子旦来到我面前,他手上举着一枚棋子,我问你在干什么呢?下棋。他说。我说你跟谁下呢?他说,我一个人下棋。我说,你怎么输赢呢?他说,要输赢干嘛?没有输赢。  几个少年一同朝我游过来,笑吟吟地围着我看,他们轮番夺过我手中的笔,在我脸上画叉,你划一个,他划一个,还在笑。我哭出来了,说,你们干嘛欺负我?

我们都死了,就你一个在她面前享福,胡说八道,乱写一气,不要脸。

不。我抗辩道。突然我指着李旦说,你又没有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李旦也指着我反问:你也没有死,你跑到这里干嘛?

我立刻就醒了,发现有人给我披上外衣,是祖母。她摸着我的额头,孩子,你怎么啦?

出了这么多汗。

我做梦了。

醒过来吧,孩子。她说,别做梦了,连我都醒过来了。_

我看见祖母在上阳宫独处的最后时光,是一些凄凉的日子,无法排遣的孤独在折磨这个老人,看上去那不是一种被政坛遗弃的寂寞,乃更象从内心涌出的黑暗,孤独使她不再满足于眼目所见的一切,而是去要求一种似乎看不见的存在。她怕光,怕听水流的的声音,她对我说,你看光阴似箭,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我一天天变老,今生总要过去,地总要消逝,我总有一天要死--

说到这里她戛然而止,面无人色。

所有窗户就这样被堵上了,黑暗一片。我只能借助一小支蜡烛的光来继续记录她的言行,并且体验被隔离的感受。我和祖母象一对病人,一对癔病患者,对某种回忆痴迷的人,搜集着时间里几乎消逝的细节,靠回忆生活。

她不止一遍地对我说,有人来了,他们要来把我抓走。

我说太后,没有来抓你,他们都象供佛祖一样把你供着。

她吃吃地笑起来,但恐惧很快卷走了笑容:佛祖?我是一个犯人,他们把我下在监里,为着取我的头当勺,用我的骨头敲鼓。

我说太后,当朝皇帝是你的亲生儿子,没人丢弃你。

他们来了。武后提高声音说。

我往门外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我们在她床边起了一盆火,但她还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