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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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欢呼 (1)

法音和僧怀义退下后,武后独自攀登,她走一步哆嗦一回,象风中颤抖的芦苇。她几乎听见了自己被放大的喘息在明堂四下里流泄。当她终于登上宝座,慢慢地坐下后,明堂内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欢呼。

武则天被鼎沸的人声吓了一跳,立刻抓住椅子,差一点摔了下去。

我们明显看出,她在发抖。

因为她的脸色是为难的,尬尴的,她的微笑基本上可以称为讪笑。

面对低处蝼蚁般人群的欢呼,整座明堂似乎要被潮水漂起来。武则天死死攥住宝座的扶手,陷入了种似梦非梦的境界,她的耳边好象响起了隐约的《驱鬼歌》。她已经几十年不唱这支歌了,现在它却响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渐渐汇入呼声的高潮。

僧怀义就是在这时走出万象神宫的,他在宫殿外面的广场上准备了十车银子,向过上元节的民众扔去,这是开佛教里的“无遮大会”。当白花花的银子落到地上时,见钱眼开的人们在地上争抢起来,互相撕打,狼狈不堪。

庸众。僧怀义小声说:群氓。

一个抢了一兜肚银子的人问另一个: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天上掉下银子来。

天后称圣母神皇了,大和尚在布施。

奇怪,从来都我们布施给和尚,今儿个怎么和尚布施给我们了。

管他个鸡巴。圣母也好,神皇也好,关我们什么事,有吃有喝就成。

最好她是神,我们可以拜一拜,还能捞几两银子,娘的。

僧怀义就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他一言不发地转回头,上车回宫。

当僧怀义回到万象神宫时,那里的气氛出现了微妙的转折,潮水般的欢呼停止下来了,因为他们发现那位圣母神皇有点儿不对头了,在宝座上摇晃起来。

当僧怀义走进万象神宫时,她的耳边的歌声越来越古怪,好象有许多混合的女声在唱那首驱鬼歌,僧怀义的身影在她的视域里荡漾和变形。象一条蛇那样扭曲,他的光头变幻成承福寺女尼的头。武则天似乎看见由宫女变成的女尼在悬崖边追逐被削去的头发,整个人朝悬崖上飘荡的头发奔去:我的头发,我的头发……

白沫从武则天的嘴角泛出来。

她要掉下来了!有人惊呼。

僧怀义揍了那人一巴掌:谁是她?她?

不要慌!他大声道,然后带领大家齐呼:

圣母神皇!

圣母神皇!

武则天失散的瞳仁仿佛聚拢了一下,但看起来没有大起色,好象对眼。法音和尚当机立断地冲上去,攀援到她的宝座前,武则天一把将他抓住,浑身在痉挛。僧怀义大声提醒法音:

木鱼!木鱼!

法音取下木鱼柄,塞入她的口中,武则天一把咬住。她浑身的震颤才渐渐安静下来。  但她推了和尚一下。

法音喉咙里滚出被截断后的惊呼,象一片树叶一样从高不可测的宝座上飘下来,摔在地上时发出沉重的通的一响。

他一动不动地伏卧在地上,头颅象开出的牡丹。

一片静寂。

最后一场针对武则天的叛乱终于发生了。

这是一场由唐室王公发起的动乱,这些人包括霍王元轨,子求都王绪;韩王元嘉,子黄国公撰;鲁王灵 ,子 阳郡王;霭 王元亨,以上是太宗兄弟。高宗兄弟越王贞,子琅 王王冲,纪王慎等。当武后召他们进京参加圣图泉大典之时,彼此密信乱飞,急传消息。这些命运几乎被武后算定的唐室王公明白,一个新朝代的建立似乎已经迫在眉睫,成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天命已移,如果他们应召参加授图大典,说不定正是武则天一网打尽的机会。所以他们准备举事,作孤注一掷。

但他们错了。他们错在以为举事就能逃脱一死,实际上这同样给了武则天一个机会,更有利的机会。唐室王公们应该看到,历史的发展有一种必然,谓之天命和定规,谁也不要想改变(人为地)它,而只能接受它,使自己成历史发展中的一个环节。今天是武后的时代,就是武后时代,明天天命会兴起别人来对付她,那是以后的事,那是武则天跟天命的关系。人不过是构成了历史而已,从来没有人能改变(所谓改变是指人以为能通过他意志的力量来决定前途)历史和未来。包括武则天在内,当她轻易地平息唐王公之乱时,似乎仍在主宰这个世界,但她的精神已出现危机,有一种她把握不住的恐惧滑入她的内心,那是深处的孤独。

唐王举事的场面仍然不值得描写,因为打仗的情节总是大同小异。这里只描写武则天派出张光辅大将为诸军节度,率十万大军剿杀后,她内心没有一天安宁过。她似乎显得魂不守舍,僧怀义和武承嗣对她说,天后不必多虑,唐王们的死期已定,不日就会有战报传来的。

死期已定。武则天喃喃自语:在劫难逃……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完了,我现在只是代子临朝,我儿子还是太宗之孙,我就是把唐室王公杀个干净,也算得保卫唐室。

天后英明。武承嗣说,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杀了他们又有怎么样呢?武则天说,不过是见到了一堆尸首,一滩血,血我见得太多了,我早已经厌烦了,干嘛不让我安宁?!

她突如其来的发火使在场的两个人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该说句什么话呢还是退下,因为找不到任何一句话能安慰天后的。这时他们听见武后说出了一句罕见的温和的话,话中浸透着无奈:

我对你们发火干什么呢?我吓着你们了么?

没什么,天后。

他们倒着退下了,退下时眼的余光看见武后疲惫地把整个人陷在雕花木椅上,象一团棉絮胡乱地塞在那里,目光僵硬地向上,痴望着殿上青灰色的天空,那里正在积蓄着黑暗。  一直到天完全被黑暗浸透,武则天也没离开过雕花木椅,这个年迈的老王,孤独的领袖,奇异的妇人一言不发地沦陷在暮色里,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话,也不想跟任何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跟她说话。

直到天已入夜,空气变凉,侍候的德官站在她身边,想劝她回房但又难以启齿。她这时转回头,德官看到一张微笑着的脸,呈现从未有过的慈祥。这样的天要有月亮多好。她说,月亮有光,又不使人难受,我喜欢月亮。

天后,露水起了,回房歇吧。德官说。

武后注视着他说,你对我真好。她把德官的手抄起放在自己手里:要是人间都能这样彼此相爱,那就谁也用不着防谁了。

德官可能一时无法领略太后的心曲,他在手被捉过去之后竟慌乱起来,甚至发生恐惧。武则天感到她牵着手的这人全身已变得僵硬。她说,你为什么发抖?我碍着你什么事了吗?

我……我……德官哭不象哭,笑也不象笑的脸被武后看眼里。他为难得无所适从,最后带出压抑的害怕的声音:天后,我,我没有做错事,我……

我没说你做错事?她奇怪地注视德官,你干嘛这么害怕?我把你的手吃了吗?

我……德官依旧在发抖。

武则天脸上布上一层冰霜,仿佛刚刚捕捉到的幻想又消失了。她把他的手甩开,冷漠地说,你的东西还给你,我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我的东西都是我挣来的。

没有人爱我。

她说着站起身来,德官把披风为她披上,被她掀掉了。

这时有人求见。是张光辅派回的大将,报唐王公乱已基本被平定,征求对俘虏和叛乱魁首的处置意见。

杀。

她的嘴唇里飘出这个字,象一片落叶。

都杀吗?将军问道。

灭门。她说。消灭他们。

我病了,露水已经沁入了我的心。真冷呵。

整肃和审判开始了,之后就是屠杀。

武后光宅四年到天授二年后半年,唐室宗族和重要王公已消灭殆尽。

五家完全灭门:他们是霍王元轨,韩王元嘉,舒王元名,徐王元礼和越王贞。

他们从族谱上消失了。

男人一个一个被塞进棺材,江边布满了棺材,很壮观。他们的妻儿们就在旁边看,看她们的丈夫,公公和爸爸被活活地装殓,兵丁强行把棺材盖盖上,取出九枚长钉钉上。起先是棺材里活人以手拍打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与锤子撞击长钉的声音一同响起,然后是妻儿潮水般的哭声。

有人发疯一样要冲过去,但被铁索拦住。

一个孩子问母亲:娘,爹住进里面干什么?

他要去很远的地方。

爹坐船去很远的地方是吗?

是的,那是一条船。

母亲在回答孩子的提问时几乎是麻木的,她无法很好地向孩子说明人类罪恶所达到的程度,她的所有精力都用来抵抗棺材里传出的绝望的拍打声对耳朵的折磨,她觉得耳朵出血了,一直淌下来,流入江里。

你娘的拍什么?将官挨个儿踢棺材,踢一脚骂一声:不就是死吗?这是武后送你们上西天极乐世界,安分一点吧!他蹲在一口棺材边,开玩笑地欺哄道:喂,拍拍我听听,你拍一下,我就放你出来。里面立即拍了一下。他又挑逗道:不够,再拍两声,我一定放你。里面立即传出两声,其急促程度能令人想象里面现在躺着一个多么绝望的人。将官哈哈大笑起来,用力地踹了棺材两脚:要我放你们出来,做梦去吧,躺着等死吧!

人真贱,只要活着啥都行。将官鄙夷地说道,就是不让你活。

他命令士兵用灰泥把所有棺材的缝儿都封牢了。不一会儿,里面拍打的声音转为激烈,又转为虚弱,最后寂然无声了。

全死了吗?将官在棺材间走来走去。就这样死了?老子还没玩够呢。

畜牲!一个妇女大叫道。将官走到她面前,问:你说什么?妇女说,畜牲。将官伸手抚摸她的脸,说,多美的人儿,怎么说这样的脏话。妇女一下子咬住了他的手,他尖叫起来。开始痛苦地挣扎,手甩脱时,居然掉了一块肉。

将官呻吟道:把她的牙齿拔掉。

一个士兵亮出铁钳,沉默地向她走去。在她的狂叫声中,士兵把她的所有牙齿全部拔得干干净净,拔一个扔一个。最后,妇女惊惧的狂叫停止了,她的嘴里不断涌出鲜血,嘴立刻塌陷下去,象个老太婆。

娘,你吐血了。

妇女猛地放下孩子,朝江里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她就消失在轻微的波涛里。

所有的人都跟着她下去。将官说。

在士兵的驱逐下,三百余人向江边蠕动,她们携儿带女走向江水时,样子十分壮观。她们慢慢涉入水里时,淌到齐腰深的地方,把孩子高高地举起来,直到没顶仍把孩子举出水面,但这种方法是徒劳的,水里泛起大量水泡,不一会儿她们都顶不住了,一阵挣扎之后,孩子也掉入水中。

死尸浮满江面时,很象鱼。将官抚摸着被咬伤的手,隐忍地说:人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人不是畜牲,畜牲从不伤同类,只有人互相残杀。

说这话的将官叫万国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