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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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狐疑 (1)

这个病夫在晚年性情变得温和起来,通情达理,狞厉从她身上逐步丧失,宽容日益显露出来。她起用了威信高的狄仁杰任宰相,又通过他任用了一批贤能。狄仁杰有一个深邃的用意:推翻这个周朝,恢复大唐。奇怪的是老谋深算的武则天仿佛对此一无所知,狄仁杰举荐谁,她都一概说好,使狄仁杰都有点狐疑起来。

实际上武则天在躲着这一切,就象蚌退进蚌壳,这个变化是很少人能够觉察的,人们不能从她越来越不耐烦的口气、越来越疲倦的脸色上看出什么,似乎仅仅是老迈的缘故。有一次武承嗣在她耳边聒噪,他企图夺取太子位的意图过于明显(他觉得现在理由充足,因为江山姓武了)竟在武后面前直接攻击王子旦,不料武则天的不耐烦爆发出来:我讨厌你整天在我面前说这些话,让我安静一点好不好?

武承嗣吓得站在一旁噤了声。

你们相咬相吞,我还没死呢!她悲哀地说,你们都不管活人了,早已把我当作一具尸首了,等我死……

…………

武承嗣等武后平静下来,才凑上轻声说,我怎么敢诬王子旦呢,他真的在动了,私下召见人,尚方监裴匪躬和王子旦密谋重登皇位之事,已被腰斩于市了,没告诉你老人家。  你在说书吧?武后说。

人头落地的事,我怎敢编造谎言?武承嗣奏称,有一个叫安金藏的人私交王子被抓,在审问正要召呢。

你带我去瞧瞧。武则天说。

武承嗣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武则天一来到监狱就皱起了眉头,她忘记了她就是靠着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机器建立大周的。武则天现在看上去很讨厌这个地方了,她讨厌这儿的阴暗、气味、惨叫和那些可怕的刑具以及奄奄一息的犯人。

最讨厌的还是这儿的官员,她登基后这些人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武则天到达时,安金藏正被用刑,武承嗣脸上比较尴尬。正在这时,安金藏大叫一声:不,王子没有罪,我不作伪证,宁愿一死--他夺过行刑官手中的刀剖腹,立时倒在血泊中,掏出肠子来。

武承嗣没想到他会来这一着,脸色马上变得苍白,全屋乱作一团,来俊臣和武承嗣一样,也慌了,脸红耳赤地站在那里。这是武则天第一次亲眼看她的酷吏在逼供,她大声地咒骂武承嗣:你看你做了什么事?还不快叫御医来!

御医暂时保住了安金藏的姓命。武则天一反常态地安慰了他几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一连五天不跟武承嗣说话。

第六天,她命令武承嗣和王子旦两人一同去祖庙跪拜,认清自己的地位,要合一不要纷争。但武承嗣桀骜不驯地问他的姑妈:

您是要我们去拜李家大庙还是武氏七庙?

这一句把武后问住了。她说,武承嗣,你不要故意给我出难题。

不,确乎是我遇上了难题,连王子旦都改姓武了,你说我到底该上哪一个庙去拜呢?   武则天听得出武承嗣话中的意味,她发现自己遇上了一个终生两难的问题,虽说已赐王子旦姓武,但谁都更愿意在心里认他姓李,认他姓李实际上等于在意识中承认被改换的大唐王朝还存在,这不就等于否认这个周朝了么?

这不就等于指控她篡国了么?

这不就等于说她武则天是最大的叛逆了么?

这种联想让她产生一种荒诞的感觉,仿佛整个人上升后飘浮起来,居无定所。她莫名其妙地对武承嗣说,你们两个庙都去拜拜吧。

这……武后,好象不太对吧。武承嗣特地用了武后的称呼而不叫太后,而且称她后不称她帝,透出隐约的讥诮。

那就两座庙都不要去!武则天突然给了武承嗣一耳光,当众暴怒起来:你知道你在说谁吗?你在说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母亲!你--滚!

武承嗣目瞪口呆地退下了。武则天一个人在殿上突然全身发抖起来。一阵凉风起,斜斜地刮上大殿,几乎把她吹倒了。

我还没有死,你们就等着分我的肉了。

武则天独自呆在殿上发怔,一直到黄昏,这个老人看上去沉默寡言了。太监看她象一个木头人一样独自陷在椅子里,整个人看起来很小,暮色在她额上渐渐闭合,使她陷在一片阴影中。

她突然吩咐把狄仁杰召来。

狄仁杰到来之后,看见武则天好象在椅子上快睡着了。她突然说,坐到我身边来吧。狄仁杰这才知道她没睡着。武则天说,我现在遇上了一个大难题,我被一个错误难住了。  是以后的事么?狄仁杰问。

你真是洞察秋毫。武则天说,今天我才知道,不是一切到我死为止,我死后还有事情。

您怎么能预料那时候的事呢?狄仁杰说。

我不管以后的事,但我要对现在的事下个断案。武则天突然转过脸注视着狄仁杰:因为我还是个母亲,我还有儿子,我还有事没做完。

那就把他召回来吧。

谁?

王子哲。狄仁杰道,过去的中宗,现在的卢陵王。

武则天看着狄仁杰,一字一字地道:

你说得真对。

狄仁杰走后,武则天仿佛沉浸在一种氛围之中,太监请她用膳她也没听见,她的脸陷在浓重的暮色中,看不清楚。但就在这时,一支简单的歌子从她嘴里慢慢地流出来,至今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歌,很象最简单的儿歌,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异常清晰。

连太监都听呆了,好象入迷。

对于儿子,这是一支摇篮曲;对于母亲,这是一首安魂曲。

她睡着了。

来俊臣的叩见惊醒了她,她正在梦中演出与儿子重逢的一幕,但这个梦被打破了。她以一种极度不耐烦的心情听来俊臣述说一些极琐屑的事,而且前言不达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来俊臣今天从武则天对安金藏自杀时所显出的态度中感到了隐隐的危机,试图捷足先登,把不是都推到同僚身上,比如周兴。但他心中发虚,话说起来含糊其辞、语无伦次。武则天对他说:你说了这么久,你到底在说什么?

……来俊臣呐呐地,楞在那里,这时他从武则天嘴角察觉出隐约的笑容。

这么说都是周兴的不是罗?

我……来俊臣仍然无言以对,最后还是武则天替他话完:周兴该死,这事你去办就可以了,不要再来问我,我现在有比这个重要得多的事情,谁也不要来打搅我。

来俊臣几乎不敢相信武则天就这么轻易地把一个臣子的性命交在他手里,这个叫周兴的臣子为建立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却只有死期在等待着他。来俊臣本来只是因为怕脱不了干系才把不是推给周兴一点儿,没想到这一点儿就把他的小命给玩了。

那……我退下了。他说。

去吧去吧。

来俊臣退下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他眼睁睁地看见一个奴才的性命被决定,这种由事件带来的恐惧伴随着来俊臣使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这种虚脱的感觉一直伴随他回到家里。

他把周兴找来了。

周兴来到来俊臣家后,看见他的好朋友准备好了一桌酒,两人照住常那样坐下慢慢喝。周兴喝得多,见来俊臣今天少喝了许多,就问他有什么心事?来俊臣说没啥,只是酒这东西能醉人,千万不能多喝,以防被醉倒。周兴笑了,用筷子指着来俊臣说,什么话?说什么话?喝酒不喝到醉还叫喝酒?周兴放纵的言语显出他对现实不满,隐约有讥诮老太婆过河拆桥的意味,看来,武后改周后,这批酷吏是被冷落了。

来俊臣看着周兴醉意滂沱的脸,就好象已经在打量一具尸首了,现在还在喝酒,待会儿这个人就将不再称为人,而是称为尸首。活着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来俊臣想。

他向周兴请教一个问题,如果一个犯人老是不招怎么办?周兴说这还不容易?我教你一个办法,把一个大瓮烧热,然后把他放入大瓮里。

天!来俊臣在心里说,这些酷吏几乎能出口成章了。但,自己不也是其中的一个吗?想到这里,他不寒而 起来。

不到一会儿,一口热瓮抬到周兴面前。来俊臣问,是用这个办法吗?

是。周兴疑惑地注视着滚烫的大瓮:你把这玩意儿弄到这里来干嘛?

来俊臣冷冷道:现在,请君入瓮吧!

周兴的酒全醒了,他的脸变得煞白,浑身发软,瘫倒在地上。来兄,他求道,饶了我。

来俊臣说,你去跟太后说吧。

几个人立刻摁住了周兴,拖住他的手在供状上强按手印。不--!周兴嚎叫着,几个壮汉沉默地把他塞进大瓮,周兴惨叫起来,一股皮肉被烤焦的气味窜出来,来俊臣看着桌上的荤,干呕了一嗓子。

不一会儿,抬瓮的壮汉就回来报,说周兴已经死了。

来俊臣烦躁地说:埋了。

来俊臣在次日早晨向武则天回报了周兴的死讯,但周兴的死被篡改为畏罪自杀,请君入瓮一节被省略了。

武则天一直看着来俊臣的脸,直到他噤了口,心里恐慌起来。

你真有本事。她说,那么快。

来俊臣一阵发抖。

现在该轮到你了吧?武则天说。

来俊臣不详的预感被证实,他膝盖一软,倒在武则天面前,抱住她的腿,竟涕泪横流。

饶了我吧,饶了我,留我一条命。

武则天把腿抽出来,说,不要哭了。

免了你御史中丞的职,去外省吧。

来俊臣象被滚雷碾过,他知道性命保住了,心中被一种狂喜击破,他想起来谢恩,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站起来了。他虚脱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昔日的中宗哲、今日的卢陵王回到了长安,十四个前,他被人从皇帝的宝座上拉下来,十四年后当他重新见到母亲时,已经四十几岁了。这一次秘密回朝以治病为借口,但卢陵王根本不知道召他回京干什么。十四年没见,当狄仁杰把儿子领到武则天面前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看到了一个比她还老的儿子!

一股钻心的疼痛碾过她的心。

儿子已经变成一个唯唯喏喏、胆小如鼠的人了。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光四下飘忽,毫无定见。虚弱的身体上,似乎有一种已成习惯的恐惧进入了他的血液,他完全象个被折磨得差不多了的病人,整个身体已经坏了,不可挽回了。

我把儿子还给您了。狄仁杰说,然后退了出去,卢陵王慌乱起来,双手伸向狄仁杰的背影:我……你不要走……我……他望了武则天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