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牵黄右擎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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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下一个节目(5)

朱少怀找葛小语是在临下班之前。朱少怀从楼上往楼下打了个电话,这回葛小语没有问朱少怀在什么地方,她放下话筒径直就上了二楼,推开办公室的门,朱少怀果然沉稳地坐在办公案后面。朱少怀从他的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坐到葛小语旁边的沙发上,在此之前他掩上了办公室的门。葛小语笑道:“有什么事弄得这么神秘兮兮的样子,要让卜克看到了,又要说我们俩旧情重温了。”朱少怀笑了笑,他笑的样子显得十分稳重,让人觉得他的笑只是一种态度的表达而非感情的流露。朱少怀说:“感情上的回头是一种颓废,生理上的回头是一种生命终结的兆示,假使是事业上回头,则说明巅峰已过,该走下坡路了。你我恐怕都不会这么做的。”葛小语看了看朱少怀少年老成的脸,说:“一句玩笑话就让你做如此深刻的慨叹,看来你找我,是有严肃的话要谈了。”朱少怀说:“不是严肃,是认真。小语,因为我欣赏并且尊重你,同时我不希望在我们俩之间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所以在最后的结局之前,我想坦白地和你把话说穿。我找你的目的,是想告诉你,据我从党组了解的情况和我个人的分析判断,团市委这次的活动方案,最后将在你我两人之间竞争。”葛小语说:“何以见得?”朱少怀不慌不忙地说:“我相信你已经从别的渠道听说了,目前活动方案最有力的竞争者,是你我和卜克提出的方案,这三个方案我都做了平心静气的研究,实话说,你和卜克的方案实用性强,活动点子也颇能叫好,是最佳的竞争对手,而我的方案则紧扣着共青团的工作职责和范围,可操作性强,竞争性也是不可低估的。问题是,你和卜克两个人的方案有相通处,可以互相补充和兼容,选择起来要更加容易得多。我的方案则和你们两人的完全不一样,我们的方案是从完全不同的两个角度提出来的,所以我说你我两人将成为这次方案竞争的最后决斗者。”葛小语从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想得那么深,那么透彻,从她向党组提交方案之日起,她所做的一切,所想的一切只是一心一意将方案做好,并让它付诸实现,她甚至根本就没有去关心过别的什么方案,现在听朱少怀这么一说,她才发现她有些执著得可笑了,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才把这次活动方案的遴选过程当成了她一个人的战争。朱少怀的话把这一层脉脉含情的面纱揭开了,她看到了站在那后面彼此虎视眈眈的对手,他们和她一样,全都充满了自信,并且将会为最终的胜负而坚持到底的。明白了这一切之后葛小语反而有了一种彻底顿悟的快乐,那是一种思维通畅目的明确的快乐,葛小语说: “少怀,我很感激你能对我说这些,我想,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会以最好的心理状态和竞技状态来进入下一轮竞争的,而且我相信我能赢,因为我认为我的方案是最好的。”朱少怀点点头,有一刹那他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孩子般顽皮和兴奋的笑靥,朱少怀说:“咱们下轮见!”葛小语伸出手和朱少怀对击了一下。

葛小语刚从朱少怀那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接到了郭前进的电话。电话是从市里的一个会议上打来的。团市委第一书记在电话里一听出葛小语的声音就直截了当地对她说:“以最快捷的方式和香港各界青年联合会联系,邀请他们派出负责人来磋商考察团的活动事宜,如果他们坚持,那我们就派人去。”

下班的铃声在那一刻骤然响了。

接下来的一周是紧张繁忙的一周,一场罕见的暴雨降临本市,因为汛期早已过去,抗洪防汛表彰大会都已开过,城市和乡村已松懈了警惕性,以至好几个城区被郊县大水困住了。团市委是行动最快的部门之一,暴雨当天团市委就向全市团员青年发出了“再举抗洪防汛大旗,再夺抗洪防汛大功”的号召,要求全市各级团组织,哪里有水情哪里就有团徽在闪耀。团市委组织的“共青团敢死队”是和解放军武警的抢险队一道第一批冲上沿江的防洪大堤的,团市委机关除了留下少部分看门值班的,其余人全都分赴城区郊县的抗洪排渍第一线。

连续几天葛小语都是在泥水里蹚来蹚去地奔走着,泥一身汗一身,手上腿上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头发因为汗泥黏糊糊地腻手,样子惨不忍睹。葛小语负责领导一支“共青团敢死队”,这支敢死队加入了郊县一段江堤的防洪排渍工作。葛小语出色的组织能力和应变能力使这支全部由共青团员组成的抢险队成为江堤上最活跃的一支队伍。葛小语并不满足仅仅做一个现场的指挥者,她总是出现在只有那些壮小伙才敢出现的危险地段,和他们一起搬沙包堵渍口。有一次市委书记巡视到这里,看见齐胸深的洪水中泡着一个泥猴似的女孩,那女孩被激流打得东倒西歪。市委书记说:“那是谁?胡搞!大堤上几千男子汉,怎么让一个小姑娘下水?!去几个把她拉上来!”葛小语被人拉上江堤,水淋淋地站到市委书记面前,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市委书记问:“你是哪个单位的?”葛小语回答道:“团市委的。”市委书记说:“难怪。”又问:“你们有多少团员参加了抗洪排渍工作?”葛小语精精神神答:“还没统计,不过,我们的口号是,哪里是抗洪第一线,团旗就在哪里飘扬,哪里出现险情,团徽就在哪里闪耀!”市委书记兴奋地说:“好,这口号提得好!回去告诉你们郭前进,共青团在这次抗洪排渍斗争中表现出色,等大水退了,我代表市委为你们请功!”市委书记要赶到其他地方视察,临走时他小声对葛小语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过去也当过团干,我喜欢共青团!”

一周之后,大水退去,险情排除,“共青团敢死队”凯旋。那天晚上,葛小语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她用小半瓶香波仔仔细细地洗了头,又用七八桶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几天来换下的衣服堆了一大盆,她已没精力去洗,也懒得做饭,倒头就睡。正睡得迷糊,有人敲门,起来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竟是教授。葛小语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从迷糊中醒来,等她醒来之后,她就变得十分快乐,她一直把这种快乐的心情延续到他们上床之后。他们没有开灯,没有说话,他们拥抱着互相亲吻,拼命地想把自己和对方融为一体。也许是教授的不期而至,也许是残留在葛小语发际间的新鲜的水腥味,也许是一个单身女子宿舍的圣洁和神秘,总之他们两人都很冲动。葛小语闭上眼,把灿烂花瓣似的嘴唇贴近教授的耳边说:“我要你!”教授的反应是有力的、美妙的,充满了男性征服和施予的魅力。但是事情在最关键的时候却出了问题,教授突然停止了动作。教授在黑暗中问:“你这里有那个东西吗?我是说,你有避孕工具吗?”葛小语仍然沉浸在迷醉之中,她的身心甚至没有来得及停止荡漾。好半天葛小语才明白过来对方问的是什么,葛小语说:“没有,我没有。要那个干吗?”教授的身体突然松懈了,就像一大团速酵发面。教授说:“那就算了。”教授从葛小语身上滑落下来,让葛小语骤然间感到一种袒露的羞耻和寒冷。葛小语有些惊慌失措地说:“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教授冷静地说:“没什么。我们可以把这件事列入明天的计划。”教授觉得他的这句话不无幽默,在黑暗中他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葛小语突然间有一种不能抑制的愤怒。葛小语说:“见你的鬼!难道我们需要什么计划吗?”教授说:“可以换一种俗气一点的说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葛小语冷冷推开教授移过来的手,说:“你在害怕,你怕什么?是怕我怀孕?”教授说:“是的。”葛小语大声对他喊道:“这个时候,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这太荒唐了!你是怕负责任吗?告诉你,我是一个独立女性,我不需要谁来替我负责!”教授十分冷静地说:“小语,你冷静点,我怕你怀孕,但不是你所理解的那样,我四十一岁了,我的精子已经不健康了,我不想让任何人怀上一个由我创造的痴呆儿,这才是全部的原因。”

那天晚上,他们再没有说话,两个人都互不打扰地躺在那里。第二天一早,教授要赶回学校去,葛小语去送他。在路边教授扬手拦下一辆计程车,他那种神情自若充满自信的样子让好几个过路的女孩转过头来。教授在车前对葛小语说:“晚上来吗?”葛小语干巴巴地说:“不知道。”教授说:“好吧,不过,我等你。”

计程车开走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轻巧得葛小语甚至都没有察觉。

团市委党组关于活动方案的选择结果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

郭前进在党组扩大会上向各部门负责人宣布了党组的决定:从本年度末开始到来年五四之间,团市委的中心工作将是开展一项以重振共青团活力,增强经济改革中共青团作用为主题的综合性活动,活动内容有:港台和内地沿海城市青年实业家考察团考察投资活动,企业青年职工理想和职业道德宣传教育活动,百工种岗位大比武活动,“团徽在闪耀”表彰宣传活动,青年职工社情调查活动……换句话说,在党组选择的最终结果中,各部门提交出的几乎所有方案都被入选其中,它们没有像人们最初想象的那样决出了高下优劣,而是各自占据了整体活动中的一个部分。

没有人成为擂台赛的冠军,也没有人被逐下擂台。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意外。实际上,在此之前,人们对各部门提交的方案都做过暗自的比较和分析,并且都有了自己的肯定和否定。优劣高下是明显存在的,甚至有几个部门已经作出了“这次没戏”的判断,至少在心理上已经放弃了进行最后角逐的准备。结果当然令人们不解,但是冷静下来仔细地想一想,人们又豁然开朗:即使是按自己通常划分淘汰下来的那些活动方案,也有着相当闪光的部分,它们的不足,只是在与比它更出色的方案的比较下才显示出来的,不能简单地自为这种比较就一概否定了它的建设性作用。同样的,即便是这些方案中最出色的一个,无论它出色到什么程度,它能比所有的方案加到一起更出色吗?

这一比,不但比出了更高的层次和智慧,也比出了更高的境界。那个境界就是党组的最后决定。

郭前进在党组扩大会上同时宣布,本次活动,各部门方案集中,操作也集中,由团市委党组牵头组成活动组委会,但具体执行,却由一个部门担任,也就是说,本次活动仍由部门来主办,而究竟由哪个部门主办,党组尚未做出最后裁定。

“高!高!实在是高!”卜克坐在范国奇对面,大发其感慨道:“这一招,就看出大哥哥大姐姐们的觉悟确实比我们高。难怪人家能当书记而咱们不能,那不是多吃两年干饭的问题,是政治水平问题,想一想,出力气的活人人都有份,驾辕的马却只有一匹,既调动了所有人的积极性,又不乱了套路,还挑选出了千里驹,事情干得又响又亮,一石四鸟,不是水平又是什么?”

范国奇扶了扶白净脸盘上的眼镜,显得有些激动地说,“怎么说,我们政研室的方案也被活动选中了,就算这次的活动主办部门不是我们,我也问心无愧了!”

卜克说:“怎么问心无愧,活动的主办部门还没争出来,你就打算告老还乡做寓公了!你也太没志气了!告诉你范国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需要努力!”范国奇红脸脖粗地道:“谁说我要告老还乡?谁说我要做寓公?我们政研室又不比谁差,我也有方案在党组手上搁着,这一回,我还真要把活动的主办权争到手上!”

卜克和范国奇的这一番对话,是在青联的办公室里两个人玩“关三家”时说的。吃过午饭后的两个小时休息时间,机关各部门都在抓紧时间操练,夏天已经过去了这大概是今年最后的操练期了,恶战总是在最后的时间里拉开,而杀手们则因为恶战的到来显得越发的兴奋,越发地显示出智慧和热情。

葛小语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卜克和范国奇两个人玩牌,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她被那种念头刺激得有些不能自抑,她尽力克制住自己,但仍然没有成功。葛小语站起来,走出去,在卜克和范国奇对面坐了下来,轻轻说了一句话。葛小语说:“也算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