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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1)

多年之后,小姨和满都固勒再度相见,那时满都固勒已经是权倾一方的省委书记了。他听说小姨的丈夫被捕下狱,被判了七年徒刑,小姨的处境很不好,就专程从他那个省赶到小姨所在的城市,和小姨见了一面。

小姨十分憔悴,她面色苍白,眼睛深凹,弱不禁风,满都固勒险些没有认出她来。她那个样子让满都固勒感到了深深的震惊。

小姨的目光越过满都固勒,落在了他的秘书和警卫员身上,好像他是一个陌生人似的,陌生到不如他带来的另外两个陌生人。

小姨淡淡地问,他们是你的跟班吗?

小姨是问满都固勒身后恭恭敬敬站着的秘书和警卫员。

满都固勒朝秘书和警卫员挥了挥手,让他们退出屋去。

秘书和警卫员退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下了小姨和满都固勒,他们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彼此默默地打量着对方。五屉柜上立着一座老式自鸣钟,钟摆来回摆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要不如此,时间在这个时候似乎是已经停止了。

有一阵满都固勒不知道该怎么开始他的谈话,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报纸,燥热地扇动着。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自从那次满都固勒万里迢迢找到小姨的地方并且和焦柳谈过话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满都固勒回到自己的城市里后痛苦了一段时间,他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掉。那以后他从痛苦中挣脱出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之中,试图忘掉这件事。他也曾打听过小姨的情况,由于两个人都居无定所,不停地调动着工作,要打听到对方详细的情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满都固勒经常到北京开会,北京是一个消息灵通的地方,他还有不少战友,他从他们那里偶尔也能知道一些过了时的情报。他知道小姨的生活总是在动荡着,她先参加了平津战役,然后随焦柳留在了一座北方城市,没有继续南下,再以后,她和焦柳分开了,他们离了婚,她被调到了一个县里,并且从军队转业到了地方。满都固勒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满都固勒非常后悔,他没有早一些知道这个消息,否则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小姨所在的那个县里去,离了婚的小姨与任何人无关,他用不着再和谁去商量,用不着再从别人的炕头上抢女人,他会理直气壮地把小姨接回到他的身边,从此死也不让她离开自己。可惜当他知道这一消息时,小姨的生活早已改变了,她再一次嫁了人。

那一次满都固勒在电话里大骂那个告诉他情况的战友,满都固勒吼道:你早干什么去了?!你为什么不尽快通知我?!他们就没有给你配车吗?你那个城市就没有机场吗?!

那个战友莫名其妙地说,老满,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火?我们分手这么多年,我们在牡丹江分手有十一年了吧?我不是才和你联系上吗?再说,梅琴的事我也是刚听老沈说的,我刚听老沈说了就告诉你了,我用电话通知你,这不比汽车飞机快得多?你问我早干什么去了,你这么急得要上房,你早干什么去了?

满都固勒这才愣在那里,出声不得。

……

满都固勒见到了小姨,他有些激动。他的脸红着,印堂发亮。他站在那里,吭吭哧哧地叫了小姨一声。他是像十多年前那样叫的,他叫她牡丹。

你不会马上就走吧?小姨说,你要不马上走就坐下。

满都固勒就坐下了。他坐在小姨对面,在那里看着她,看着他分别了多年的牡丹,看着本来属于他后来又属于别人了的牡丹。他想他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他应该说些什么话呢?他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他决定把废话都省略掉,直奔主题,那些缺油少盐的话不是他满都固勒说的,就算要说,日后有的是时间说。

你可以跟着我走,到我那里去。满都固勒对小姨说。我会重新安排你的工作……当然,还有生活。

小姨在满都固勒进门前正缝着一件衣服,那是一件男人的衣服。她把那件衣服放下,看了满都固勒一眼,很奇怪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呢?我的工作在这里,我的生活也在这里,它们和你没有关系,我没有理由跟着你走。

满都固勒说,我的妻子两年前去世了,我现在一个人过日子……

小姨更加奇怪了,说,你妻子去世我很难过,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满都固勒说,我是说,我们可以……

不。小姨拦住满都固勒,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现在你听好了,我不会做你的填房,那办不到。你可以找另外的女人做你的填房。你管着一个省,这很容易。

满都固勒解释说,不是填房,怎么是填房呢?我们本来就是夫妻,我们夫妻了三年,后来我们分开了,我们不过是把断掉的日子重新续起来罢了。

小姨看着满都固勒,她的目光有点冷。那是英雄满都固勒,他已经不年轻了,两腮有了多余的赘肉,肚子有点膨松,行动四平八稳,失去了往日的冲动和敏捷;但他仍然那么魁梧,红光满面,春风得意,那么刚愎自用,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姨走过去,把他手中的茶杯拿了过来,放到一边。那是一开始她递到他手中的。小姨的意思是她不想让他喝完那杯茶,他不配喝完那杯茶,她那样做让他很窘迫。

小姨说,你是怎么想的?这让我太奇怪了。你以为那是什么?你要我的时候我就是你的女人,你不要我的时候我就是你一个可以牺牲的同志,可以轻易丢给敌人,让我承受本该你承受的劫难。我被那些男人按在地上用绳子捆绑起来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人剥掉衣裳吊在房檐下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时候你在哪儿?现在你想起来了,你愧疚了,或者你觉得我仍然是一个可心的女人,你又想要我了。你是不是想,你也可以像那些人一样,用绳子把我给捆绑起来,把我的衣裳剥掉,用皮鞭抽我?你是不是认为你和那些人一样拥有这样的权力?

小姨有点激动。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只毛皮闪烁的梅花鹿。她高高地扬着下颏,是迎着风沐着雨的样子。

满都固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低下头,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

小姨有些讽刺地说,你要是知道了,你会从你那个地窖里钻出来救我吗?

满都固勒急了,他抬起头来,大声地发誓道:会,我肯定会!

是吗?小姨盯着满都固勒说。

满都固勒有点不高兴,还有点委屈。他知道小姨是深深地受了伤害,她是要用她受到的伤害来报复他。但他不能发火,他想发火却不能发,他知道他已经把事情处理得相当糟糕了,他不能让事情更加糟糕。

满都固勒好半天才控制住自己,说,梅琴,你知道那是迫不得已,那是一个意外,在敌人重重的包围下,谁也没有办法用更好的方式来解决这样的意外。我已经尽力了,我只能这样做。

小姨说,你尽力了吗?你是怎样尽力的呢?你怎么会想到要杀死我的孩子?你怎么会让我掐死他?你知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被人一撕两半的。他们从我手中夺过了他,他们当着我的面,拎着孩子的两只脚,就那么……孩子是突然没有了哭声,他的血溅在我的脸上,他的血糊住了我的眼睛,然后流淌进我的嘴里。你想知道你的孩子的血是什么滋味的吗?

小姨盯着满都固勒,她的目光非常非常的冷。

不!

是甜的。你的孩子的血是甜的。

满都固勒被击中了。他被击得很重,他颓然地撑住了硕大的头。但是他很快松开手,直起身子。他不能放弃,他必须挺住。

我是负责人,我肩上担着担子,我不能让更多的人牺牲掉。我把革命种子全报销了那才是真正的犯罪。我也很痛苦,那个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满都固勒的种子,他姓着我的姓,流着我的血。我后来的妻子她没有给我留下孩子,我现在连一个孩子也没有。我把我自己的孩子亲手杀死了,我难道心里好受吗?!你是一个受过党多年培养和教育的革命者,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明白我们并不是属于自己的,明白我们是该作出牺牲的。你也了解我这个人,你应该明白我是看重你的。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跟我后来的妻子在一起只有虚荣心,从来没有过快乐!她作战很勇敢,对党很忠诚,但她从来没有让我感到快乐!

小姨用她美丽的目光看着她面前的那个男人。她看着他的目光中包含着那么多的怜悯。在满都固勒情绪激动地说着那番话的时候她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背对着他,在那里听着。她的脸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笼罩着,显得非常的安静。满都固勒说完那番话之后,她从阳光中苏醒过来,好像要摆脱掉阳光似的,摇了摇头,转身走回来,坐到了满都固勒的身旁,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他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