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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2)

小姨轻轻地说,你怎么就不明白,你不配说“看重”这两个字。你的看重只不过是你想要,你想得到,那全是你自己。当你没法全部得到的时候,就再找出一个你自己的理由来,说服别人,也说服你自己,然后保留住你想要保留的那些东西,把其他的东西一部分一部分地丢弃掉。也许我这么说并不全面,其实你最后也会丢掉你自己,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但那一定是万不得已,一定是最后。你是一个顽强的人,有信念的人,你不会轻易放弃的。你只是因为没能全部保留住你占有的那些东西才痛苦。你可以结婚,可以要女人,但你千万别对你的女人说你看重她,那是在欺骗她。

不是这样的!绝不是这样的!满都固勒紧咬钢牙,痛苦万分地发誓说,我真的是看重你的!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你看一看,我连头发都想白了!

满都固勒抬起一只手,用力地去扒拉他的头。他的头巨大而坚硬,傲岸而不容轻视,那是一颗真正的勇士的头颅。

小姨把她的手从满都固勒的手上拿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不是看他的头发,而是看他的眼睛。现在她的目光中已经是明显的蔑视了。

你让我相信你什么呢?小姨说。

就算那次是我的错,你总得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为你牺牲一切。满都固勒说。

你能牺牲什么呢?小姨说。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情,我是说一切。我可以用我的名义找你的组织上谈话,让你脱离现在这种不利于你的局面。我可以放弃眼下的一切,我们一起到乡下去,开一块荒地,我们什么也不要,种地过日子。满都固勒咬牙切齿地说。

小姨冷笑了,说,你还是不肯说真话。你太看重你的面子了。你心里知道那是什么,但你就是不说出来。其实我们俩都明白,就算我现在的情况很糟糕,糟糕到我离开了军队,糟糕到丈夫进了监狱,糟糕到组织上对我不再信任,也不至于拖累到你连乌纱帽也摘掉的地步。如果你不恼怒的话,我还可以把话说得更直接一些——凭你现在的地位,你能够影响一切,你有这样的能力,如果愿意,你甚至能够让我回到军队,能够把我丈夫弄出监狱,能够让组织上重新信任我。你有把握做到这一切,但你不会去做。你要做的事只是让我回到你的身边去,让我重新成为你的女人,让我在你需要的时候随时随地在你的身边,让你的良心有所寄存。你何苦不把这些话说出来,何苦不把这些话说清楚,而要做出那种受了天大委屈的悲壮样子来呢?

满都固勒发着抖,说,你……

小姨阻止住他,说,不,满都固勒,你用不着再说什么了。你可以抛弃我一次,你就可以无数次地抛弃我。你可以不在乎一条生命,你就可以不在乎更多的生命。你是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把自己的命运再交到你手上呢?我不会的。

小姨说完这句话后走过去,把门拉开。她对满都固勒说,好了,你可以离开了,我得出去办事,我要去监狱看我的丈夫,我还要向组织上交代问题。她停了停,说,只是在你走之前,有一件事情应该说清楚,我们不是夫妻,我们没有结过婚,从来就没有,只不过是我自己离开了丈夫,跑到你的身边去,做了你的女人,事情仅此而已。

满都固勒当天坐火车离开了小姨生活的那座城市。那是一座非常普通的城市,它是由一些老式的建筑、逼仄的街道、车顶上背着天然气包的公共汽车和四处弥漫着草木灰气息的天空构成的,和别的普通城市没有什么差别,它完全无法和满都固勒领导的那座历史悠久的省会城市相比,这样在满都固勒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的随行人员就感到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满都固勒当然坐的是软卧车厢,同时受到了款待。国家在大踏步地向前发展,所有地方都在提倡勤俭建国的方针,但对于有贡献的革命者,人们还是给予着力所能及的照顾的,这一点儿,用不着满都固勒亲自去办,他带来的秘书、警卫员会很容易办到。

满都固勒上车以后一直坐在软卧车厢里没出来,吃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去餐车,除了上厕所,路上的两天一夜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秘书和警卫员知道首长此次南行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们虽然不清楚那打击究竟是什么,但他们知道这事和那个美丽的女人有关。他们是两个经验丰富的年轻人,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打扰首长,他们商量了一下,让餐车专门做了首长最喜欢吃的羊杂碎送到车厢里,让他在那里用餐。可是等到服务员去收餐具的时候,那些油乎乎的羊杂碎仍然留在碗里,基本上没动,这种情况一直到快下车的时候也没有改变。

警卫员心里有些不安,对秘书说,陈秘书,首长这样不吃东西怎么办?他这样会饿坏的。

秘书也有些不安,但他是秘书,不能像警卫员那样沉不住气。他想了想说,首长在考虑事情,不吃就不吃吧,等他考虑得差不多了,他会主动要我们去弄吃的,他过去不也是这样吗?他说不定还要吃一只鸡呢。

警卫员说,他连羊杂碎都不吃,他怎么会吃鸡呢?

秘书说,要不怎么办,你总不能把首长的嘴撬开,把羊杂碎塞进去吧?

警卫员说,首长这样,要是出了问题谁负责?

秘书胸有成竹地说,我看出不了问题。你难道没发现,首长一上车就坐在那里没动,他也没有睡觉,他也没有走来走去的,他只不过就是两天一夜不吃饭。按照苏联老大哥研究的结果,一个成年男人可以连续七天不吃东西,女人最长可以到十二天,你看首长那种身体状况,他不会比谁差,我们捱到家是一点儿没问题的。再说,他身上没武器,武器在咱俩身上,他能出什么问题呢?

警卫员听秘书这么一说,这才释然了。

火车穿过富饶的华北平原时,满都固勒流泪了。他坐在车窗前,让泪水毫无顾忌地顺着红光满面的脸流淌下来。英雄满都固勒从来不流泪,战争年代他的胸口被炸开了花他没有流泪,后来的“文革”时期坐了八年的冤狱他也没有流泪,但是现在他流泪了。据他身边人的证实,这是他这一辈子两次流泪中的一次。

在满都固勒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的母亲刚好来到这座城市。她和满都固勒一样,是听说了小姨的事来看望她的。有所不同的是,她和小姨从来不存在相互得到的关系,她们若有肌肤上的亲昵关系,那仅限于姐妹间的肌肤关系,而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肌肤关系,她是在心里、在骨头里、在血液里疼着小姨,而唯独不想占有她。

那一夜母亲和小姨睡在一张床上,两个人小声地说着话,彻夜未眠。她们说的是小姨丈夫的事。她们说着用什么办法把小姨丈夫的案子弄清楚,怎么来解决这件事,要解决不了怎么办。小姨很果断,她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对她丈夫入狱的事,她有很多事情不知道,她弄不懂那是一桩什么样的案子,她知道的只是他们不该把他弄进监狱里去,他们没有理由把他弄进监狱里去,她得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如果他们错了,那他们就得承认错误,让他出狱,把他还给她;如果他们对了,那她就得帮助他,支撑住他,让他在监狱里安心地认识错误,等到刑满释放。总之在小姨看来,这也许是一件很大的事,但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她只是需要去行动罢了。

在商量过那些事情之后,母亲想把话题转到满都固勒身上,她试了好几次,都被小姨阻止住了。小姨不想提到那个人。她好像有些厌恶又有些害怕谈到这件事情似的。小姨把话题转开,她们开始说到母亲的丈夫和孩子们的事。小姨问母亲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们的情况,母亲说的时候她就听,母亲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时她就抿了嘴在黑暗中笑。母亲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着,她其实不怎么太想说这些事,她在说自己丈夫和孩子的事情时感觉到小姨低下头去,小姨的头发细细绒绒的,轻轻地擦在了她的脸上。母亲还感觉到,小姨的头发在轻微地颤动着,好像小姨的头发也受了伤,它们很疼似的。有一阵母亲突然停下来,忍不住伸出臂膀去把小姨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小姨颤抖了一下,她的身子在那一瞬间有些发硬。小姨的皮肤光洁滑润,湿漉漉的,被母亲搂进怀里的时候立刻化成了水,像刚出生的羊羔。小姨其实就是一只羊羔,她一生下来,还没有被母羊舔干身上的绒毛就被羊群给抛弃了;她走得太远,再也回不到羊群中去了,她注定了一辈子都是这种湿漉漉的样子。

母亲心里涌起一股刻骨铭心的疼痛。

很多年以后,我从母亲那里知道了那一次她们两人的谈话。

小姨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泪水顺着眼睑流淌下来,浸润进床单里。

小姨说,姐,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他是一个单纯的男人。他很有力气。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把人揉碎。每一次躺在他怀抱里的时候我都想,让我死去吧!让我为他死去!但是姐呀,你别相信男人,别相信任何男人。他们不会让你去死。他们要你活着,活着替他们受罪,替他们赎罪,让他们在高兴的时候拿你当心肝宝贝,在生气的时候拿你当出气筒,在不需要你的时候把你抛弃掉。他们不要你死。他们不敢一个人待在这个世界上。而你要是跟上了他们,就得为他们的一切念头而活着……

小姨泪流满面地说,为什么老天造了人,偏要分个男人和女人呢?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