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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二(2)

那天晚上焦柳有猪蹄吃,焦柳还有小姨。猪蹄炖得烂烂的,小姨温存如水。有了这两样,焦柳就像过上了节,快活得要命。焦柳快活地哼哼着,快活地说,猪蹄真好,酒真好。

焦柳死劲地喘气,死劲地说,你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宝贝……

焦柳说了无数遍宝贝,说完这话,他就打起鼾来,心满意足地睡了。

那样的日子无论对焦柳还是对小姨,都是充实的。

焦柳有了这样的魄力,他把工作做得有声有色,自然博得上上下下一片称赞。

组织上很看重焦柳这个党的好干部,老百姓拿焦柳当焦青天,一段时间里,有关焦柳传奇般的故事到处流传,这个城市不论大人孩子都知道焦柳的名字。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有怀着血海深仇的老百姓拦驾喊冤,还有老大妈大热天颠着小脚抱着土罐来给他送绿豆汤,让他喝了败火,好多杀几个坏蛋,让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舒坦一点儿。

焦柳从来不辜负老百姓的期望,他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他更是一个充满了火一样热情的人,他尤其是一个敢说敢干的人,他喝过绿豆汤以后,真的杀了不少坏蛋,让老百姓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他还微服出访,夜里到老百姓家里去访贫问苦、了解民情,以致很多干部都跟着他学,到老百姓当中去。一时这座城市政通人和,老百姓扬眉吐气,日子就算不富裕,还紧巴着,大家的心里也舒舒坦坦,整天都是明朗的。

小姨在乡下工作,也听到不少有关焦柳的事情,都是说焦柳好话的。小姨听在耳里,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甜蜜蜜的,十分受用。

乡下的农民听说梅同志就是焦市长的妻子,都跑来看小姨,他们想看看小姨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就有福气嫁给焦市长这种人。他们一看小姨就拍手,说,就是她了,就是她了,不是她又能是谁呢?有几个婆婆媳妇还争着摸小姨的手,摸小姨的脸,摸过以后说,难怪,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旁边的男人们就说,胡说,怎么不一样?都是人,也就是俊俏些罢了,瓷实些罢了,还能有什么不一样?摸过小姨的婆婆媳妇们就说,滑手呢,麻人呢,不信你们自己摸摸试一试,你们一摸就能知道。男人就发窘地往后退,说,越发胡说了,一双手,一张脸,又不是金枝玉叶,又不是星星月亮,怎么能滑手呢?怎么能麻人呢?

不管乡下的农民们怎么说,他们都很感谢焦柳,这是事实。他们对小姨说,焦市长这个人,知道我们老百姓,他和我们一条心,他可是我们老百姓的恩人哪!要不是他,我们不晓得还过着什么日子呢!

乡下的农民还给小姨送来新上市的蔬菜。小姨不收,他们非要小姨收。小姨告诉他们,工作队有纪律,不允许随便收老百姓的东西。他们听不得这个,不高兴地说,梅同志,你不要说随便的话好不好?你也不要拿纪律来吓我们好不好?你要说随便的话,你就是把我们当成外人了,你就不像焦市长了,你就是生生地把我们往外推了,你要说纪律的话,我们该了焦市长多少情?我们该了你梅同志多少情?我们该了这么多情,要是不还,那不是更不讲纪律了吗?你不用拿随便二字来哄我们,你也不用拿纪律二字来哄我们,你在这方面是哄不住我们的。

小姨没办法,只好把农民送来的菜收下了,菜收下了,她要工作队的人按收下的菜数折价处理。小姨那么做,一方面也不违反纪律,一方面心里骄傲得要命。小姨心想,焦柳这个人,到底是革命多年的老同志,到底是老革命中的优秀分子,体恤民情,深得民心,他这个样子是多么令人敬佩呀!

小姨越这么想,越觉得自己失职。焦柳为老百姓操尽了心,他整天没日没夜,整个儿人都扑到工作里去了。她作为他的妻子,本来应该照顾好他的生活。可是她也这么忙着,忙得没日没夜,忙得连家也不回,而且她是喜欢着这样的忙碌的,完全照顾不上焦柳的生活。她这样做,实在有些自私,但是怎么办呢?毕竟她这也是工作,她这儿的工作也很重要,她就是放弃了自己的喜欢,总不能放下她的工作,回去给焦柳做保姆吧?

小姨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就有些犯难。

有一次小姨回市里去,办完了事,去焦柳的办公室看焦柳。一进门,看见焦柳的秘书小黄怀里抱着焦柳的一件衣服,正笨拙地帮焦柳缝扣子,焦柳则在一旁用一只茶缸冲炒粉吃,半缸炒粉半缸水,水是滚开的,焦柳大概饿坏了,顾不得,心急火燎地喝了一大口,烫得直吐舌头。小姨一看见焦柳那个样子,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那天小姨想了很多,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决定把自己牺牲出来,照顾好焦柳的生活。那天晚上小姨没走,在家里住了一夜。吃过饭,两个人洗了,上了床,等焦柳在她身上忙乎完了,她就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焦柳听了。

小姨说,我想好了,我的工作当然也很重要,但你是市长,你的工作比我重要得多,你关系到全市老百姓的生活和未来,你还关系到我们的事业。我辞了职,回来服侍你,好好料理你的生活,你的生活料理好了,就能有更大的劲去干工作。

焦柳本来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本来已经准备睡了,一听小姨说这样的话,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爬起来,说,你说什么?你辞职?你辞什么职?你拿什么辞?

小姨说,我辞工作的职,我把工作的职辞了,回来照顾你。

焦柳啪的一下拉亮了灯,胸毛黑亮,臂肌鼓实,居高临下,拿眼睛瞪着小姨。

小姨连忙拽过被子把自己光光的身子遮掩住,心里慌慌的,说,你干什么?这么看我干什么?

焦柳说,我看你干什么?我看你是梅琴不是,是革命的梅琴不是,是整天活蹦乱跳的梅琴不是,是风来雨去的梅琴不是。你本来是的,可你要提什么辞职,提什么回来服侍谁的话,你就不是梅琴了。

为什么?小姨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你辞了职,回来当用人,当奶妈,你那是老百姓,不是革命者梅琴,你那就是落后。我要的是革命者梅琴,不要什么用人,不要什么奶妈,你要当用人,当奶妈,你就不是革命者,你就不是我老婆!焦柳气咻咻地说。

小姨慌了,也顾不得身子光着,爬起来,一把拽住焦柳的臂膀,摇晃着他,说,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我不是还没最后决定吗?你怎么就说不要我的话呢?

焦柳把小姨甩开,下地去倒了一缸水,也不管凉的热的,咕噜咕噜一气喝了,缸子往桌上一丢,人回到床上,说,商量什么?有什么商量的?你以为咱们进了城,夺取了政权,革命就成功了?咱们就可以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享大福了?你错了,你那是革命不到头的思想,是右倾消极主义思想,是农民运动坐享其成思想。你那思想危险得很,要不警惕,是要犯大错误的!

小姨坐在那儿,脸一阵红似一阵,臊得要命。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吹得小姨凉飕飕的,小姨这才发现自己是袒露着的,身子全露在外面。她连忙拽过被子来,把自己的身子掩上,捋一下乱发,屈了腿,支了下颏,不敢看焦柳,盯着被角发愣,一个劲地在心里为自己的想法后悔。

焦柳粗壮的眉毛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抢眼,他见小姨一副后悔的样子,心里不忍,放轻了声音说,梅琴,当年我在永定河边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的?你梳着齐耳短发,小腰扎得细细的,脸蛋儿被风吹得像山楂果儿。你站在河岸上,把手往嘴里一塞,鼓着腮帮子吹口哨,那些牲口立时刹住了蹄子,乖乖地回来了,你那时多威风呀!你那时多迷人呀!你那时多让人心动呀!我就是看见了你那个样子,才赌天发誓地要娶你,我那时就想,操,这个女人,这个会吹口哨的女人,她是个宝贝呢,谁要这辈子得了她,谁就该一辈子享福了,谁就一辈子快活得翻跟头了。好,现在你说你要辞职,回家来做用人,你把你的威风不当一回事,你把你的迷人不当一回事,你把你的口哨给丢了,你心甘情愿地做什么用人,做什么奶妈,你不是把自己给糟蹋了吗?

小姨鼻子酸酸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把视线收回来,从膝盖上抬起头来,仰着脸儿看着焦柳。她的脸在灯光下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动人。她好半天才哽咽着说出一句:

你……你真好。

焦柳看小姨已经承认错误了,也就原谅了她,小姨那副样子让他心软,让他心尖发疼。他挪过来,伸手把小姨搂进怀里,一双大手在她身上抚摸着,说,行了,话说透了,事情明白了,咱们该做革命夫妻的,咱们还继续做革命夫妻。

小姨经不住虎背熊腰的焦柳,身子一软,被焦柳捺在床上。小姨说,你干吗?

焦柳说,你先开了小差,差点儿做了逃兵,现在你回来了,重新做了革命者梅琴,你做了革命者梅琴,让我心里痒痒的,我一要对你先前的开小差表示处罚,二要对你回到革命队伍中表示欢迎,今晚我就索性豁出来不睡了,我就陪你革命到底!

小姨要反抗,哪里又反抗得了。其实也不是真心要反抗,只是还在感动着,还没有从感动中拔出来,是一种下意识。而且心里暖呼呼的,有话要说,刚张了嘴要说,话还没出口,就被铺天盖地的焦柳给严严实实地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