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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三(2)

组织上找小姨谈话。谈话基本上是组织上谈,小姨听。组织上的谈话循序渐进,很有条理。组织上先谈焦柳这个同志根红苗正、苦大仇深、立场坚定、对党忠诚这样的基本情况,然后谈焦柳这个同志劳苦功高、功大于过、大方向正确、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这样的历史情况,接下来再谈焦柳这个同志需要耐心细致的帮助、要给出路、不能一棍子打死这样的现实情况。

在结束谈话的时候,组织上掏心窝里的话对小姨说,梅琴同志,说老实话,我们对焦柳同志也是恨铁不成钢,也想要狠击他一掌,让他翻然醒悟。过去的事就不说了,这一次,我们都做出一棍子把他打死的决定了,我们差一点儿就这么干了。但是想一想,焦柳同志是个难得的领导干部,这种领导干部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要是把他一棍子打死了,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才呢?再者,他这种事情,在别人身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也不是发生少了,都是家属忍一口气,原谅了,把眼光放远一点儿,看一个人的大方向,让事情逐步往好的方面发展,不就解决了吗?当初组织上同意焦柳同志和你结婚,也是看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也有让你看住他,别让他臊驹子出厩,老是惹是生非,进而慢慢改变他生活作风问题上的毛病这个考虑的,所以说,这方面,我们大家都有责任。

组织上谈话的时候小姨一直坐在那里听。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若是醒了她就轻轻地摇晃两下,哄他再睡,样子很安静,目光始终在组织的脸上,好像所有发生了的问题全都写在组织的脸上。有一阵她把头低了下去,看着孩子身上的那件蓝花衫,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满是愤怒了。

小姨说,你们的意思,他做下的事责任在我?

组织上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至少不全是。

小姨说,我占了多少呢?

组织上有些为难地说,这个问题,就不大好说了,这没法拿数字来统计。总之呢,夫妻之间的事,大家都有责任。

小姨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她看着组织上的脸,说,那好吧,组织上如果认为我有责任,该怎么处分我都接受,处理多重我都接受,组织上还可以把我一棍子打死,但是——小姨把她骄傲的下颏扬了起来,扬到组织上一时有些犯糊涂的地方。小姨说,别人怎么原谅,怎么把眼光放远一点儿,怎么看一个人的大方向,那是别人的事。我不原谅。我不要他了,这就是我的想法。

小姨说完那句话,抱紧怀里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姨并没有受到处分,实际上,小姨还受到了组织上的保护。

年轻漂亮的小姨提出要和年龄比她大不少的丈夫离婚,在她的丈夫和组织上都不同意的情况下,她仍然坚持那么做。她根本不管她的丈夫怎么想,组织上怎么想,她这么一意孤行,等于她是把她的丈夫生生地抛弃掉了,这件事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议论。

在人们看来,离了婚的小姨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仍然有说有笑,一点儿也不悲伤,不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不拿手绢经常性地抹眼泪,不像所有的怨妇那样到处诉苦,寻求同情。她倒是常常发愣。有时候她走在大街上,会突然停下来,站在那里,看街上步子细碎晃动着长鬃走过的马匹,或者抬起头来,看天空中伸展着双翅正在飞过的鸟儿。她看它们的时候有一种迷迷惘惘的样子,眸子中有一层雾霭升上来,凝止在那里,突然地扩散开。然后她低下头,匆匆地走开。

小姨的这种样子很奇怪,有些不正常,真正正常的人是不会那么做的。人们因此认为小姨她是在做作,是在掩饰着什么,她的离婚是有着复杂背景的,不像流传中的说法那么简单。

也有人站出来替小姨说话,比如和小姨要好的那个同事,她就站出来替小姨说话。她发誓说人们的猜测是错误的,实际情况正好与人们的猜测相反,小姨这个人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不是小姨,事情明摆在那儿,问题就是这么简单。同事的辩解赢得了不少人的赞同,他们都以自己在平常日子里对小姨的看法来佐证那个同事的说法。但是在一个单纯的年代里,大多数人们不太喜欢这样的事情,不太喜欢一个女人抛弃自己男人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显得有些另类,不在常规之内。人们心里想,小姨这个人,看起来很可爱,充满着活力,像是一个新世界的宁馨儿,其实不然,她的内心深处不知埋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呢。人们这么一想,就自然对小姨产生了敌视,人们就以猜测和臆想的方式在背后传说着林林总总有关小姨的故事。

而另一件事情则反证了人们对小姨的认识。

焦柳和小姨离婚后,有一段时间非常沮丧,愁眉不展,那基本上就是人们普遍认为的痛苦了。人们觉得这一次尊敬的焦市长是受到了真正的打击了,他是遭到了不该有的对待了。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市长啊,他为老百姓做了多少好事啊,他做了不该做的事当然不对,他有理由有权利赢得谅解并且改正自己的错误,他让妻子给抛弃这件事太让人同情了。所以事情过了两个月,焦柳和一位二十岁的女大学生结婚的时候,人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齐心协力地为焦市长从水深火热中觅得新欢感到庆幸,并且对那个柳叶眉瓜子脸天真烂漫的女大学生报以钦佩和感激。人们有些赌气地想,年轻有什么了不起?漂亮有什么了不起?关键的问题还是觉悟,觉悟不高,年轻和漂亮反而是毒蛇了,让人瞧不起,让人躲着,让人在背后吐唾沫;况且,这个世界总是不缺少年轻和漂亮的,年轻和漂亮到处都是,它们总是如同雨后春笋,前仆后继,层出不穷,一个觉悟不高的年轻和漂亮倒下去,千万个觉悟高的年轻和漂亮站起来,情况就是这样。人们这么一想,就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信心。

人们的这些想法并不代表组织上。组织上毕竟是组织上,它比群众的觉悟高得多。组织上不希望这一类无聊的流言飞语到处传播,它们对焦柳同志没有好处,对梅琴同志也没有好处。组织上对那些流言飞语的传播者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并要他们保证今后不再做出同样的事情。当然,在对群众进行严肃批评的同时,组织上也不可能不考虑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说,焦柳同志的创伤,比如说,群众自发的看法,比如说,小姨是否还合适待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还比如说,孩子的问题。这些问题一旦经过综合考虑,组织上就做出决定,在焦柳同志新婚之前和他严肃地谈一次话,要他作出保证,今后绝对不能重蹈覆辙,如果他不接受教训,一如既往地随便喜欢女同志,那他就要受到更加严厉的处分;将原来在军管会里工作的小姨调出军管会,调到郊县工作,避开焦市长的创痛和人们的议论,让这种不利于团结不利于进步的事情尽可能地逐渐淡化。当然,小姨离开是她一个人离开,孩子得留下来,不能带走。组织上对这个问题是征求过焦柳同志的意见的。

小姨对调她去郊县工作的决定没有什么意见,作为一个组织上的人,作为一名党员,她的一切都必须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何况在和焦柳离婚之后,她也不想再待在市里了。但是小姨对要她离开孩子的决定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组织上向她宣布这一决定时,她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大声说,不,孩子得跟着我,我去哪儿他去哪儿,他不能离开我!

组织上说,这是组织上的决定,当然,组织上的决定是根据你们的实际情况作出的。

小姨愤怒地说,你们这叫什么实际情况?孩子是我生的,孩子生下来焦柳从来就没有管过,他整天在外面忙工作,他哪里有时间管孩子?孩子这么小,他还在吃奶,你们怎么能够让他离开妈妈?

组织上说,这些情况我们也考虑过了,我们非常重视,所以我们才给焦柳同志请了奶妈。

小姨大声喊道,你们要请奶妈你们就给焦柳请!我的孩子不要什么奶妈!我有奶!我自己能带孩子!

组织上说,梅琴同志,你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但理解不等于正确,理解也要有个原则。这件事,恐怕只能这么办了,除非焦柳同志同意孩子跟你。

小姨知道和组织上说不清楚,转头就去找焦柳。

焦柳正忙着。他在办公室里看文件。他的案头上堆了一大堆文件。他皱着又粗又浓的眉头,用一支红蓝铅笔在文件的天头上疾速地写下意见。有时候他很畅快,站起来撩开衣襟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两步,有时候他很生气,怒气冲天地拍桌子,把隔壁办公室里的秘书弄得很紧张。

焦柳以为小姨来找他是为别的事情,比如说她对离婚的事后悔了,她想了又想,想通了,她是来告诉他,她收回原来的话,并为她的草率和冲动向他道歉,为她带给他的那些伤害请求他的原谅。焦柳为此而感到欣喜,他甚至已经准备站起来迎向小姨了。他想,如果是那样,他真的可以考虑考虑,也许他的考虑对她来说是有利的,他一点儿也不想隐瞒,她对他仍然具有强烈的诱惑,不管从哪一方面说,她比那个长着柳叶眉瓜子脸天真烂漫的女大学生要强得多,他会坦白地承认这一点儿,告诉她他的看法。

焦柳没有想到,小姨根本没有向他道歉,没有请求他的原谅,她找到他的办公室来,向他提出的竟是孩子的事情。焦柳一下子就生气了,他还有点失望。焦柳愤懑地想,她怎么会想到孩子这件事情的?她怎么可以想到孩子这件事情呢?她就不会想一想别的,想一想与她自己利益攸关的事情?她就是不想别的,不想与她自己利益攸关的事情,也不该打孩子的主意吧?她知不知道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孩子是他唯一的孩子,何况那是一个男孩,是他焦家的骨血,是绝对不可以跟着别人生活的?她这样做,也太不像话了!

焦柳不容商量,立刻拒绝了小姨的要求,他认为小姨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已经超过了可以商量的范畴。

焦柳重新坐回办公桌后面去,仰着脸看着站在办公室中间的小姨,冷冷地说,别忘了,是你提出离婚的,既然你要离婚,你就是不想过日子了,你还要孩子干什么?

小姨说,离婚是我提出来的,事情是你做出来的,你要说不想过日子了,是你先不想过日子了,孩子我当然要。

焦柳说,你的思路太混乱了,一点儿逻辑性也没有,你让我怎么理解你的话?

小姨说,用不着理解,我只要孩子。

焦柳说,要孩子也行,我也不主张孩子没有妈妈,孩子没有妈妈人家会怎么说?人家会说那是一个没妈的孩子,但是孩子也不能没有爸爸,孩子没爸爸人家会说那是一个野孩子,这比没有妈妈还严重。

小姨说,你什么意思?

焦柳说,很清楚,咱们复婚。

小姨说,这办不到。

焦柳说,那我就没法帮助你了,孩子只能跟着我。

小姨说,孩子现在还小,你根本带不了,等孩子大了,我会让他回到你身边来的。

焦柳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你把孩子弄走了,你就带着他远走高飞了,你会把他严格地看管起来,你会告诉孩子他爹死了,被枪子打死了被车轮子碾死了害痨病害死了,你以为我不清楚你那一套?

小姨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决不会那样做,我会让孩子回到你身边来的,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做到。

焦柳说,也就是说,你肯定你不考虑复婚的事?

小姨说,是的。

焦柳说,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小姨还想据理力争,焦柳伸手阻止住了她。他把手中的红蓝铅笔往桌子上一丢,说,孩子的事我们就不用再说了,在这种原则性意见分歧的情况下,就是商量到天上去也不会有别的结果。倒是组织上决定你转业的事,我必须向你说明,这不是我的意见,我绝对不会让组织上做出这种决定的。他们确实告诉过我对你会有一些安排,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没有什么意见,你的安排是你的事,我能有什么意见呢?没想到他们会让你转业。说实话,我不喜欢这样的安排,这样的安排不近情理,你应该向他们提出你的意见。你对他们提出过你的意见了吗?我看你要提,你提是为了更好的工作。你知道我在这些问题上从来不向组织上提什么要求,我只是在参加革命的那一天向组织上提过一次要求,我要求给我发一个白面馍馍吃,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向组织上提出过任何要求。但是我答应你,如果你要我在你转业的问题上做一些挽救的工作,你要我去找组织上,我可以去。

小姨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焦柳伸手拽过桌上的电话,力拔山兮地一摇,看着小姨:说吧,我立刻要他们办。

小姨说,把孩子还给我。

焦柳把电话听筒往话叉上一搁,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耐烦地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件事你提也别提,你提也没用,我再说一遍,一点儿用也没有。

小姨盯着焦柳,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她扬起下颏,转过身去,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那是入秋季节,风在这样的季节里显得有些没有规矩,它们在走廊里窜来窜去,到处乱钻,并且寻找着可以离开的通道。它们从小姨的身后钻进了焦柳的办公室,在那里周游了一圈,把桌子上的文件掀起来,散落到地上。它们很快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钻了出去,并没有打听出刚刚从那间屋子里走出去的那个女人,她在这间屋子里谈到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