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想起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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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十八(1)

秋天来临的时候,小姨和叶灵风结婚了。

小姨和叶灵风结婚那天非常快乐。她把自己收拾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叶灵风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小姨,眼睛都直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姨用一只牛角梳一点儿一点儿梳着黑而柔软的头发,她在镜子里看见叶灵风的样子,扑哧一声乐了,扭过头来说,怎么,不认识呀?

叶灵风老老实实说,人是熟悉的,隔一会儿不见,还是让人不能相信。

小姨扬了头咯咯地笑。她的头发在风中飘逸着,像一丛快乐的悬铃兰。

小姨那么一笑,叶灵风就受不了了,慌忙站起来往外走,一时没留意,一头撞在门框上,撞得捂了头哎呀叫一声。

这下小姨更乐了,笑得丢了牛角梳,捂了肚子,直不起腰来。

文化局没有房子,小姨住单身宿舍,文化局答应腾一间办公室出来给小姨和叶灵风做新房,叶灵风不同意。叶灵风不愿意住在单位,他嫌单位闹,他要小姨把自己简单的衣物和学习用具收拾一下,搬到他在老乡家借的那间土屋去住。小姨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同意了。

结婚那天,小姨和叶灵风商量,拿出平时储蓄的几个伙食尾子,请同事们来吃顿饭。

叶灵风不同意。叶灵风说,请他们干吗?我谁也不请。

小姨说,结婚怎么说也是一件大事,我这里还有一些钱,我算了一下,请大家来吃一顿饭足够了。

叶灵风说,这和钱没关系,钱我也不是没有,我是瞧不起单位里那些人,他们是一帮庸俗的家伙,我平时连话都不想和他们说,我不想让他们恶心了我的好事。

小姨劝叶灵风,说,都是志同道合的同事,能在一起共事,已是前世修下的福分了,好比牲口,能在一个草场上吃草,必定是前世里结下的缘分,相互间犄角顶犄角的事也有,顶完了就完了,不兴结怨的。

小姨恳求叶灵风说,我喜欢大家在一起,大家在一起,就像一个家庭的兄弟姐妹一样,不该有生分,你就答应我吧,啊?叶灵风虽然不愿意,小姨那么一说,也不好太拗着小姨,勉强同意了,但坚持不去饭馆里吃饭,买点糖果点心,在他们的新房里,大家热闹热闹。

小姨把新房布置得整整洁洁的,买了些糖块和果子,买了些糕点,还弄了一只油卤鸡。一切都收拾好,到傍晚的时候,小姨去洗了脸,梳了头,换上一套半新的列宁装,收了油灯,点上一对红蜡烛,就等同事们到来。

何同志早早地就来了,帮小姨收拾了新房、铺床缝新被子。何同志的孩子病了,得了肝炎,学校让休学,何同志把孩子接回县里来,自己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何同志送给小姨一对漂亮的花毛巾、一块舍不得做衣裳的衣料,对小姨和叶灵风说了许多祝福的话,然后何同志就告辞,回去照顾病中的孩子。

何同志走了以后,小姨和叶灵风就等着单位里其他的同事来,谁知一直等到半夜,同事一个都没有来。倒是房东家几个孩子不断地跑进来,乘人不注意的时候从盘子里抓糖块和果子吃。

叶灵风也被小姨打扮了一番,剃了头,刮了胡子,换了一身新衣裳,十足一副新郎官的样子。他一直坐在屋里,拘束地抽着烟。房东家的孩子进来抓糖块吃的时候,叶灵风要赶。小姨不让,说,吃吧,让他们吃吧,糖块和果子总是要人来吃的,总不能我们自己把它吃完吧。

那些糖块和果子终于被仨瓜俩枣地消灭了。孩子们满足得要命,在屋子外面唱歌,排着队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探个头进来看一看,看盘子里有没有新糖果出现。

新糖果没有出现,同事们也没有出现,一个都没有出现。有风从门外吹来,把红烛吹得摇摇晃晃,让屋子里的人、人的影子变得有点虚幻。

叶灵风坐得腰酸了,直了直背,把手中的烟蒂捺熄,冷冷地说,都这个时候了,还等谁?

小姨有些不甘心,看着门外,说,再等等吧,再等等吧。

叶灵风说,你还不死心哪?

小姨说,我总觉得他们会来的,他们一定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叶灵风说,要耽搁也不会这么整齐,这你还看不出来?

小姨说,他们真的不会来了?

叶灵风冷笑道,我说不请他们,你不听,现在倒让他们摆了谱。

小姨很难过,盯着快要燃尽的红烛,怔怔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一个个都请到了呀?

叶灵风咬牙说,为什么?因为他们不配,他们真以为他们配?

小姨不说话,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收了桌子上的空盘子,去屋檐下的水缸边洗了,把盘子放好,再从缸里舀了水来,默默地洗脸。

叶灵风站在一旁,站一会儿,反倒是没了话。

两个人再不说什么话,先前的好心情烟消云散,也没有心情说话,都收拾着,准备睡。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叫门。

小姨将湿毛巾按在脸上,先愣了一下,然后拎着湿漉漉的毛巾冲过去开门。

门开了,进来的是杨支书。

杨支书一脸一头的雾水,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进门就说,哎呀,我去市里开会,回来搭了郭庄的车,走到半路上,牲口病了,车老板心疼牲口,不肯再挪窝,我只好自己走回来——说实话,我来得不算晚吧?

杨支书说着,从头上摘下帽子来,往桌子上一撂,拉过凳子来坐下,从牛皮文件包上取下毛巾来揩汗,一副终于赶到的喜滋滋的样子。

小姨和叶灵风两个人都有点发呆,站在那里不动。小姨先省悟过来,把手里的毛巾丢开,去拿糖果,拿起盘子来,才发现盘子空了,放下盘子,又去倒水,递到杨支书手上,再拿了油卤鸡,放到杨支书手边,然后站在一旁,不知再该做什么。

杨支书一气将水灌下去,抹一把嘴,把水碗放下,就手撕下一块鸡腿肉,很满意地转了头,叉开大脚,鹰张豹望地打量新房。这么一打量,才发现床上的被子已经铺开了,小姨和叶灵风两人赤了脚,手上拿着毛巾,是洗了准备睡的样子。

杨支书连忙将横在嘴边的鸡腿搁回盘子里,站起来,说,哎呀,对不起,对不起,说实话,我来得太晚了,来得不是时候,我走了,你们休息。

杨支书说着,一边从桌上取了帽子,扣在头上,一边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来,站下了,从牛皮包里往外摸索东西,摸出一个红皮本子,又摸出一支钢笔,递给小姨,说,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们的,在市里开会的时候我掂量了半天,买了这个本子和这支笔。说实话,你们是文化人,送别的东西你们会觉得俗气,送这个礼物最合适,总之是我的一份心意,祝你们,这个这个,结婚愉快。

杨支书说完,举着手示意着,人退出门去,出去了又回过身来,从外面把门给掩上,人到了院子里,又和房东大声打了招呼,说了些年景收成之类的话,这才走了。

小姨在屋子里,手里捧着那支笔和那个笔记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红了。

红烛摇晃了两下,复归平静。

小姨和叶灵风婚后的日子非常幸福。

小姨和叶灵风在工作上都是单位里的骨干,而且他们都热爱自己的工作,对自己的工作热情十足,面对新时代充满了憧憬,这样的憧憬为他们的婚姻增添了金色的基调。

叶灵风经常跑到乡下去采风,收集山川胜迹、人物事迹、事业民情、岁时风俗、劳动生活、方言俗谚,作为日后的剧本创作资料。因为叶灵风找的采风的地点大多在山里,路途远,交通不方便,他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常常住在当地老乡家里,一住就是一两个月。

小姨也常下乡去搞群众文化工作,有时候路过叶灵风住的村子,有时候离着叶灵风住的村子不远,就去看看他,替他洗洗衣裳,缝缝补补,剃剃头,料理一下他的生活。

叶灵风盼望着小姨去看他,他对小姨的到来总是满怀欣喜,他为小姨积攒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甜瓜呀,脆枣呀,粉瓤柿子呀,煮落花生呀,小姨一来,他就把这些好吃的东西全拿出来给小姨吃。

小姨蜷着腿,坐在炕上,香香甜甜地吃着东西。叶灵风就坐在她的对面,痴迷地看着她吃。叶灵风看着看着,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你让我不踏实。

小姨吓一跳,差点儿没被一口甜瓜给噎住。小姨停了下来,瞪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叶灵风,问,什么不踏实?

叶灵风一脸痛苦地说,你让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觉。

小姨吓坏了,她丢下手里的甜瓜,扑过去,抓住叶灵风的胳膊,摇晃着他,追问道,出了什么事?灵风,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灵风说,嘿,你把我抓疼了!

小姨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叶灵风说,你放开,你放开我就告诉你!

小姨一脸刷白,松开了手。

叶灵风委屈地揉着胳膊,说,我说我不踏实,是我这辈子能娶你,你这么好的女人,怎么会嫁给我呢?这就像是假的一样,就像是一个梦。可是我又的确娶了你,你的确嫁给了我,这是事实,我们结婚了,你是属于我的了,这是事实,不是梦。白天的时候,太阳很大,什么都能看见,我能肯定这一点儿,用不着谁来告诉我,但是到了夜里,我一个人,你不在我身边,没有人来告诉我我是不是对的,没有人来告诉我事情是真的,没有人来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这是真的,然后我又一遍遍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我不敢睡,穿了衣服起来,坐在那里等着,等着天亮,等着太阳出来。我害怕睡着了,梦来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就会不相信自己了。你知道,夜总是很长,夜总是太长了。

小姨听叶灵风说完,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等她知道了,人松懈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到叶灵风的一片痴情,不由得眼窝湿润了,漫上一层雾气。

小姨有时候得马上赶回工作点去,有时候不。组织上知道什么是夫妻,什么是新婚燕尔,为了照顾她,一般在工作不太忙的时候,都会同意她在丈夫这里住上一宿,等第二天一早再赶回工作点去。碰到这样的时候,小姨会格外快乐,叶灵风会格外高兴,两个人的快乐和高兴加在一起,就有了一份节日的气氛了。

叶灵风盼着小姨来,他有很多新鲜的事情要讲给小姨听。叶灵风白天很忙,他要和乡间艺人们拉呱故事,收集资料,不能陪小姨。小姨来了,就在房东家等着他,给他浆洗晾晒、缝补收拾,顺便也帮助房东家做点事。

晚上叶灵风兴高采烈地从外面回来了,小姨早等在院子门口,见人回来了,欢天喜地地迎进门来,井里浸凉的水打上来,脸盆里盛了,放进毛巾,叶灵风洗了,房东做好了饭,两个人和房东家几口人围坐着,说着笑着,吃过饭,小姨帮着洗了碗,潲水端去喂了猪,要去涮锅,叶灵风等不及,拎上两个蒲团,拉小姨到院子里去坐下,要给小姨讲他收集到的民间故事。

小姨笑着说,急什么,我锅还没涮呢。

房东大娘说,你们去你们去,小两口,找地方躲着说话去,这里用不上你们。

小姨知道叶灵风猴急,偏逗他,说,我手还没擦呢。

叶灵风不放开小姨,丢了蒲团,把小姨一双手拽过来,往自己怀里一塞,撩了衣襟,暖暖地一团,几下就给擦拭干了。

小姨埋怨说,瞧你,怎么像个孩子,也不怕凉了怀。

叶灵风也不管,拉小姨在瓜架下坐下,人坐下了,还嫌不够,一个劲地说,坐近点,坐近点。

小姨把蒲团往前移,再往前移,鼻子凑着叶灵风的鼻子,说,还要不要坐近?

叶灵风说,行了,先就这样凑合着吧,一会儿再说一会儿的话。

小姨说,一会儿还有什么话?

叶灵风说,那要看戏往下怎么演。

又说,手呢?你的手呢?

小姨就把自己的手伸出去,交给叶灵风。叶灵风抓住了,捧一对小鸟似的捧着小姨的手,这才心满意足,开始给小姨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