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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十九(1)

结婚的时候,小姨和叶灵风商量,他们不再要孩子了,至少暂时不再要。

小姨一次次地失去自己的孩子,她割自己身上肉一样生下了他们,却无法留住他们。每一次阵痛来临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地去抵抗,每一次脐带被刀剪割断的时候,她都有一种恐慌,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心悸,她都会疼得颤抖起来,并且吃力地抬起身子,看一看她的孩子在不在她的身边,看一看他们是不是在刀剪响过之后,就立刻从她身边消失了。小姨她就像一棵树,由着自己的心,却由不得自己的身,而她的孩子们就像树上的果子,他们在蒂落之后,很快就消失掉了,远远地离开了她,让她再也找不到。她一遍又一遍地想,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要让在她经历了不可知的受孕、漫长的十月怀胎、痛苦的分娩之后再失去他们、失去她的孩子?为什么他们不能待在她的身边,让她成为他们永远的母亲?她被这种事情弄怕了,不想再经历这样的事情了。如果不能保住树上的果子,那干脆就做一棵不结果子的树好了,这就是小姨的想法。

叶灵风很体贴小姨,小姨一和他提出不要孩子的想法,他就同意了。叶灵风说,我们都有事业,应该把事业干好,做一个让人刮目相看的人,你就是不提这件事,一时半会儿的,我也不打算要孩子。

小姨非常感激叶灵风,她泪水涟涟地看着叶灵风,嗓子哽咽地说,灵风,你待我真好,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结婚没多久,有一次小姨从她的工作点到叶灵风采风的那个村子里看他,吃过晚饭,两个人拿着蒲扇,坐在院子里的瓜架下聊着天,叶灵风突然说,梅,我在想,咱们是不是要个孩子?

小姨一时没有准备,打了个愣,停下手中的蒲扇,说,不是说好,咱们不要孩子吗?

叶灵风说,说是说,还真不要呀?

小姨看看叶灵风的样子,看出他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就把蒲团往前移了移,坐近了叶灵风,拉起他的手,掏心窝里的话对他说,灵风,你应该理解我,我的孩子一个个离开了我,我真的是心里发疼,我很害怕,我害怕咱们的孩子出生后,再有什么不好的命运。

叶灵风也停了手中的扇子,他从小姨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盯着小姨的眼睛,说,你是不相信我?你觉得我和先前的那些男人一样,会对你不负责任?

小姨摇摇头,说,不,灵风,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懂得爱,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的。

叶灵风说,那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小姨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不放心,我是被这种事折磨苦了,我不想再经历这种事了。

叶灵风脸上有些不高兴,说,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任我。

小姨抬起头来,她的美丽的脸在月光下浮着一种十分动人的银光。小姨带着一种乞求的口气说,灵风,我们不谈这个事好不好?

叶灵风看了看小姨仰着的脸。他的脸背着月光,黑暗中看不清楚。隔了一会儿,叶灵风闷闷地说,那好吧。

那以后,叶灵风的情绪一直不高,小姨到他那里去,他的话就少多了,脸上呆呆的,有些走了神的样子。吃过晚饭之后,他老是待在屋子里,写他的东西,或者看书,小姨拿了蒲团到院子里等他,他也不出去,小姨进屋叫他,他就说,你自己在外面坐坐吧,我有一些东西要整理,我就不陪你了。他也不给小姨念诗了,也不给小姨讲他收集到的那些故事了。他的目光里总是有一种忧郁的成分,有时候人倚在门槛上,看着房东的孩子,呆呆的,一看老半天。

小姨先是没有觉察,以为叶灵风这些日子累了,或者是琢磨着要写戏,要一个人静静地想戏文,就没往心里去。她平时来了,先抓紧时间帮叶灵风把该洗的洗了,该缝的缝了,再有了多余的时间,叶灵风不陪,她就帮着房东大娘干一些推磨捡豆的事。能住下时,叶灵风要夜里点灯写东西,她就半夜起来为他披上衣服,赶赶蚊虫,到第二天早上,匆匆忙忙赶回工作点去。日子这么过着,倒也相安无事。

倒是房东大娘看出问题来了。有一次小姨去看叶灵风,房东大娘把小姨拉到一边,小声问小姨,梅同志,你和叶同志,你俩没拌嘴吧?

小姨纳闷地说,没有呀?我和叶同志从来不拌嘴。

房东大娘说,不会吧?这世上哪有不拌嘴的夫妻?公鸡掐母鸡,黑云压白云,但凡是个活物,都生口角呢,哪有人不拌嘴的?

小姨就甜甜地笑,说,大娘,叶同志那个人,说他生闷气,倒是有的,心里有事了,一个人待在那里,拿看书来消气,一天都不肯说一句话,平时看见牛犊打架都要出来批评的,是个文明人,我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怎么会拌嘴呢?

房东大娘说,没拌嘴就好,我怎么看叶同志最近眉眼老是展不开,他还一个人夜里吹箫,那曲儿像是有委屈呢。

小姨听了,心里就有些警觉,那以后,再细细地留心一观察,果然如房东大娘说的,叶灵风情绪不高,整天郁郁闷闷的,像是很不开心。小姨就想,真是有问题了呢。

那天小姨又到叶灵风的村子里来,等到了晚上,洗了漱了,收拾完上床后,小姨就问叶灵风,这些天人看着眉眼不开,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

叶灵风脱着衣服,淡淡地说,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小姨在灯下看着叶灵风的脸,叶灵风的脸上浮着一朵黑云,一副阴云不散的样子,小姨就知道叶灵风的话不是真的,他是真的有了心思,是不高兴着。再一想,两个人单单纯纯地相爱着,没犯过任何口角,找不出什么不快乐的理由来,如果真有了什么问题,不会是别的,一定还是孩子的事了。

小姨坐在床上,披着衣裳,等叶灵风上床来了说话。叶灵风脱了衣服,上了床,也不说话,把油灯吹灭了,钻进被窝里,脸朝着外面,一动不动。

小姨坐一会儿,也取了肩膀上的衣服,钻进被窝里,睁了眼看窗棂外一点儿一点儿移动着的月光。看一会儿,忍不住这样的空寂,开口说,灵风?

叶灵风在黑暗里不出声。

小姨从自己的被窝里褪出来,掀开叶灵风的被窝,钻了进去,伸出手臂,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埋了头,把下颏抵在他的肩膀上。

叶灵风没动,过一会儿,说,天不早了,你明早还得回去,睡吧。

小姨的脸贴在叶灵风的脊背上,她能感觉到叶灵风的安静,能感觉到他的皮肤一寸寸鱼鳞似的冰冷,她知道此刻的他不会再有任何欲望。又过了一会儿,她松开双臂,从他的被窝里褪了出来,回到自己的被窝里,掖好了,睁了眼看窗棂外,看云中的月儿一点儿一点儿地西移,然后渐渐地暗淡下去。

第二天早上,小姨起来得很早,叶灵风起来时,她已经收拾好了,准备出门回工作点去了。

叶灵风往身上套着衣服,埋怨说,看你,怎么也不叫我?不会晚了吧?

小姨走过去,坐在床边,阻止住他,说,今天我自己回去,你就别送了,多睡一会儿。然后她看着叶灵风,说,灵风,告诉我,你是不是真想要孩子?

叶灵风停了下来,一只胳膊套在衣袖里,另一只胳膊露在外面,看了小姨一眼。他看见她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澄澈如水地看着他。他把目光移开,老实地说,是。

小姨点了点头,安静地说,那好,那咱们就要。

叶灵风始终充满了忧郁之心,他的浪漫情怀就像六月间的云彩,在天上轻轻地飘浮着,随时随地都会失去平衡,降落到小姨的身上。叶灵风对小姨的迷恋有时候会令小姨感到害怕,他和小姨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念诗,如果不讲故事,他会长久地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姨;他在熟睡的时候,会把头深深地埋进小姨的怀里,把她的手紧紧地拽着,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好像随时都在害怕她会失踪似的;他在醒来的时候,会梦呓般地赞美小姨,他说小姨前世是一株素心兰,不是人世间的尤物,没有人会懂得她,没有人会看明白她,她是以她的美丽远隔着人们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是不是因为小姨是一株素心兰,没有人会懂得,并且有着那样的远隔,叶灵风害怕去碰小姨。他总是万般钦慕地仰视着她,把她当成他的女神。在许许多多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小姨睡熟了的时候,他会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单腿跪在床前,将小姨的手轻轻地握住,捧在自己脸上,就这么,一直跪到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