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想起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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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二十一(1)

小时候我和表哥焦建国是一对冤家,我们俩老是闹矛盾。他总是对我吼道,小兔崽子,滚回你自己家去!我说,凭什么让我滚?要滚你先滚,他就上来用脚猛踢我。如果我反抗,他会把我挟在他那两条细细的胳膊下,捏住我的鼻子和嘴,让我无法呼吸。这是我知道的最厉害的惩罚之一了。我是说,对一种靠着呼吸来维持生存的生命,你不可能再找到被人捏住鼻子和嘴不让你呼吸更难受和恐怖的事情了。我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脸色发紫,拼命挣扎。可是他的力气比我大。他死死地捏着我的鼻子和嘴,就是不松手。我觉得我快完了,我就要死了。我翻着白眼,倒在地上。他嘎嘎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怎么样,你们家里人多,空气少,匀不过来,你跑到我们家来,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吧?

我知道小姨会护着我,但我从来没有向小姨告过状。我知道小姨不会相信她这个儿子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他在她面前一向表现乖巧,像歌里唱的那种真正的花朵。只要她在,他总是瞪着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脸上布满了甜甜的笑容,把手洗得很干净,把鼻孔下擦得很干净,安安静静地坐着或者走来走去,一点儿响声也不出。他用一种谦恭的眼神看着她,好像他不是她的儿子,她也不是他的母亲,他是一条叭儿狗,而她是他的主子。

我在童年时代一直想揭穿焦建国的阴谋,那是我的一个梦想。我开始以为是我比他小好几岁,而且力量不够强大,我的复仇之刃无法洞穿他的阴谋,这才导致了他长期以来幽灵一般无所附依,让我捕捉不住的局面。后来我知道了那不是原因,而是因为他的经历比我曲折,他是靠着这种曲折的经历才成为一个恶棍的。我本来还有一个办法,是让我的两个哥哥把他狠狠揍一顿,揍得他口吐白沫向我求饶为止。这个很容易,我是能办到的,谁叫我们家骡马成群呢?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不想靠着人多势众来保住自己的尊严,我要亲手把他干掉。

还因为他为此流过泪。

60年代末,小姨已经和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了,这样,我就可以经常去小姨那里了。

那段时间学校里搞运动,不上课,我有时候白天去大街上看忙忙碌碌革命着的人们,晚上就去小姨家。有一天我去小姨家的时候,小姨正在收拾东西,我一进门她就对我说,早点洗了脸脚睡觉,明天我们去山东。我说,我们去山东干吗?小姨说,你别问,去了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们就乘火车去了山东。

到了山东我才知道,我们是去看焦柳的。

省商业厅厅长焦柳在革命运动中被揪了出来,经过一段时间运动后,被发配到山东的一个临海农场里劳动改造。农场是半军事化集体生活,日子很清苦,也很劳累,这让焦柳很不习惯。焦柳想不通为什么自己革命了一辈子会落到如此下场,会成为革命的敌人,他就给小姨写信,希望小姨能去看他。在那之前,焦柳已经和小姨失去过好几年联系了,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小姨新的地址的。他曾反感小姨老是为孩子的事去找他,并毫不客气地把小姨赶走,现在他好像完全忘了这件事。他在写给小姨的信上说,我们是多年的战友,我们还做过夫妻,别人不理解我,难道你还不理解我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焦柳。他眼圈发黑,眼袋松弛,不修边幅,身上脏兮兮的,有一股浓烈的汗臭和狐臭味,因为有些发胖,喘气有点困难。他一见到我们就急不可耐地朝小姨手上的旅行包看,直到小姨把旅行包打开,一样样拿出带来的罐头、白糖、猪油、香烟和衣物,他才从紧张的状态中缓解过来,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小姨这样做才没有辜负他的预期,他才放心了似的。老实说,他这个样子令我十分失望,他和我印象中的那个强有力的焦柳完全不是一个人。在我看来,英雄不该是这种样子的。

那以后,焦柳就开始给小姨讲他的事。他也不问小姨那么大老远地来,还提了那么老大一堆东西,累不累,也不问我是谁,也不给我们找地方坐下来,给我们倒一口水喝,让我们喘一喘气,只管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他说他想不通,自己为革命作过那么多的贡献,怎么会成了革命的对象;他说他不明白当年那些同事和部下,怎么一个个都一抹脸成了白眼狼,争先恐后地揭发他,把他往死里踹;他说他更不明白他的妻子,当年她那么坚决地要跟他,要死要活,把他当成一个神,佩服得要命,现在他倒霉了,她就不管他了,还提出要和他分手,简直像个变色龙;他说他现在身体不好,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老是犯失眠,夜里睡不着,睡着了就做噩梦,肾脏也有问题,有时候两分钟滴上两滴,有时候尿不出尿来,很痛苦;他说他想去找谁谁谁,他是他的老首长,当年很欣赏他,他还在台上,说话还管用,他了解他的情况,应该出来保他……

焦柳从中午一直讲到傍晚,这中间他起身去水缸边舀水来喝。我渴坏了,像一只走进了沙漠的羚羊,也去水缸边舀水。他这才像刚看到我似的,警觉地把水瓢横在嘴边,问小姨,这孩子是谁?是你的?然后他不等小姨回答,把水瓢放下,抹一把嘴角,又接着讲他自己的事。

在焦柳喋喋不休地讲着那些事情的时候,小姨一直坐在门槛上安静地听着,她只是从旅行包里拿出毛巾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然后用毛巾扇着风。

后来小姨打断焦柳。小姨问,建国呢?建国在哪?

焦柳开始没明白小姨问的是谁,他也许只顾了说自己的事,把其他的事都忘记了。后来焦柳明白过来小姨问的是什么,他对小姨打断他的话有些不愉快,说,一早上就疯出去了,大概是去滩涂上摸小虾去了吧。

小姨看出了焦柳的不高兴,但她并不想依着他的高兴,说,这么老半天了,怎么也没见他回来?

焦柳说,天黑了他自己会回来的,他总是天黑了才回来。

小姨说,他个子长得很高了吧?他的哮喘好了没有?他学习怎么样?

焦柳有些茫然,不明白地看着小姨,说,他的个子?他的个子,好像还行,到我胸口那么高了吧。这狗东西,只知道傻吃,疯长个子,鬼精,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要揍他,你得追出二里地去,你还不一定能捞上他。他的哮喘病?好像还行,大概有一阵没犯了吧?他在学习吗?我从来没见他看过书,做过作业,他只知道一天到晚在外面疯,到处给我惹是生非,把我气死了。小姨说,你就不管管他?

焦柳委屈地说,我自己都没有人管呢,我能管谁?他的情况比我强,他不用整天劳动,也不用整天写检查,快活得像神仙。他哪里像我,你不知道,我们现在管得太严了,我们每天早上和夜里都要集中交代情况,我们……

小姨说,天晚了,我们赶了几天路,饿了,你给做饭吧,我去找建国。

焦柳马上说,你们没带干粮呀?你们带干粮最好吃干粮,我这里是吃定量,一个月就二十六斤粮食,建国只十八斤,我们两个大男人,没有富裕的。

小姨说,带来的东西不是都给你了吗?我们再去哪儿弄干粮?

焦柳就有些不情愿,说,带来的那些东西得留着,现在供应紧张,东西很难弄,不能糟蹋了。

小姨说,那怎么办?我们这么大老远的来,你总不能让我们饿着吧?

焦柳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说,要不这样,今晚咱们就简单一点儿,咱们就熬点包米糊糊吃,等明天,我再给你们做大米。

小姨也不在乎吃大米,她这么老远地带着我赶来,也不是为吃大米来的,焦柳收拾锅做饭,小姨就去找建国。

小姨去找表哥建国的时候,我跟着一块儿去了。我不想一个人留在焦柳身边,我觉得他有可能把我宰了和包米糊糊一块儿煮了吃,我决定一步也不和小姨分开,决不冒那个险。

我们去了大海边的滩涂上。

大海灰蒙蒙的,遥远到看不见的地方,漂亮得要命。有腥味很浓的海风吹来,吹得海水一片片地往沙滩上扑。几只沙蟹在沙滩上快速地爬动着,一听见脚步声,立即钻进洞穴里去了。一群群海鸥在低空盘旋着,有时它们飞到海面上去了,它们的身影从那个地方消失掉,好半天不再出现,让人怀疑它们是不是变成了鱼,钻进海底下去了。

小姨站在那里,眯着眼,一动不动地朝大海看。她是看那些在大海上飞翔着的白翅黑翎军舰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看那些鸟儿,但我知道她看鸟儿的时候我不该打扰她,我就蹲在一旁挖沙蟹。

我们在那里没有找到焦建国,他不在那里。

从滩涂上回来,我们又去村子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焦建国。

我不住地问小姨,你不会不认识他了吧?你要不认识他怎么办?

小姨先是不理我,拽着我的手快步往前走。后来她笑着拿手指戳了我的额头一下,说,碎嘴子,我自己的儿子,我能不认识?你操个什么心?

我说,那,建国哥不会不认我们吧?

小姨说,他怎么会不认我们呢?

我说,要不他怎么老躲着我们?

小姨说,傻孩子,我们又没告诉他,他是不知道我们来,他和你一样,也是个乖孩子,他要知道我们来了,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月亮上来的时候,我们还是没找到建国。月亮在云层中钻来钻去,很快爬上天空的高处,把大地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这反而让我们犯疑。我们不知道在夜晚到来之前没有找到建国,现在黑夜来了,虽然这个黑夜如同白天一样,但它毕竟是黑夜,是我们不熟悉的黑夜,我们又去哪里找建国?我们只好回去了。

我们刚一进家门,焦建国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狗獾,蹑手蹑脚地跟我们进了屋。

焦建国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上的扣子几乎全掉光了,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大概是锅灰和盐渍,他也不擦,手里拎着一根棍子,不声不响地站在我们身后。

焦建国盯着我们,大声说,你们是谁?到我家来干什么?

我没提防,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到小姨身后。小姨倒没吓着。小姨听到声音,迅速地转过身去,盯着焦建国。小姨很激动,脸色都变了。小姨向前跨了两步,朝焦建国伸出手去。

小姨喊道,建国!

焦建国目光警觉地朝后一退,把手中的棍子横在他和小姨之间,说,别动!再动我劈了你!

焦柳听见响动,头上戴了一方脏毛巾,从麦秸草搭的偏房里钻出来,吼道,你跑哪去野了一整天?你还知道回来呀?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焦建国一点儿也不在乎焦柳吼他,他仍然盯着小姨和我,手里紧捏着棍子,冲焦柳歪了歪嘴,问,这两个人是谁?他们到咱们家来干什么?我跟着他俩好长时间了。我瞧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准不是好人。

焦柳吼,什么不是好人,她是你妈,还有……

焦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姨,眼里露出迷惑,不知道该怎样向他儿子介绍我。他到这时才发现,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焦建国愣了一下。当焦柳冲着他吼她是你妈的时候,他好像遭到了袭击,而且是突然袭击。他有些不信任地看了看焦柳,又回过头来看着小姨。

小姨的目光一直在焦建国脸上。从焦建国出现之后她的目光就一直在他的脸上,再也没有移开过。当焦柳吼她是你妈的时候,她的身子晃动了一下,好像也遭到了袭击。她站在那里,有些力气用尽了的样子,有些站不住的样子。

小姨的声音有些发抖,她说,是的,建国,我是你妈妈。

焦建国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迅速而羞涩地笑了笑。他笑了笑,耸了耸肩,好像替自己解围似的,老练地说,弄求错了,我还以为是上咱们家混饭吃来的呢。

焦建国说完那话以后又笑了笑。他咧开嘴笑。他的牙很稀,像发育不全的小老鼠的牙。他笑过之后又耸了耸肩膀,把手中的棍子移开,突然地,目光垂落下去,身体随之颤抖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走,住下了。小姨借住在一个老乡家,我和焦柳焦建国父子俩住他们家,睡一个炕。

小姨去老乡家之前,焦建国一直黏在小姨身旁。他和一开始进门时的样子大相径庭,就像小姨对我说的那样,乖得要命。他像一只听话的小羊羔,坐在小姨身边,手放在膝头上,一点儿也不乱动,小姨要搂他他就让小姨搂,小姨要给他洗脸洗澡他就让小姨洗,百依百顺,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说。等小姨去老乡家借宿时,他就送小姨过去。他低着头,轻声细语地说,妈,外面天黑,我送你。小姨一听那话,眼睛立刻红了,差点没落下泪珠子来。

那天晚上我和焦柳焦建国睡一个炕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那父子俩老是欺负我,差不多一整夜没让我睡成。焦柳一个劲地审问我小姨身上带没带钱和粮票,带了多少;问我小姨现在一月拿多少工资,有没有积蓄。焦建国则不断地往炕边挤我,拿一双臭脚踹我,在被窝里掐我的大腿;他还让我去倒小便桶,弄得我十分紧张。

我最先见到黑黝黝的焦建国时很喜欢他,因为他经历丰富,会捉小鱼小蟹,敢一大早就跑出家去,一整天都不归家,同时他是我的表哥。我甚至觉得他人长得精精瘦瘦的,身上又脏又臭,活脱脱一个无羁无绊的野孩子,那也让我羡慕。但是焦建国对我很防范,他一直把手揣在口袋里,用那种阶级斗争的眼光看着我。他在吃饭的时候监视我,不准我添第二碗糊糊,我准备添第二碗糊糊的时候,他就发出只有我们俩才能听见的一种类似眼镜蛇叫的嘶嘶声,吓得我不敢再添了。在小姨给他洗脸洗澡的时候,他拿眼睛横我,不许我靠近,不许我介入小姨和他的亲情。吃过晚饭后,他当着小姨的面,很大方地给了我两颗不知从哪儿摘来的核桃,让小姨非常高兴。小姨还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脸蛋。我费老大的劲敲开一颗核桃,把核桃仁塞进嘴里,等我嚼了几下之后,才发觉那是一只霉了仁的核桃。我看焦建国,他也看着我,一脸无辜的样子,害得我手里捏着第二颗核桃,既舍不得丢掉,也不敢再敲开了。

夜里焦柳开始打鼾的时候,焦建国壁虎似的无声地爬了起来,拎着我的脖子,堵上我的嘴,把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拉到外面的瓜棚里。

我有点害怕,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等到了瓜棚,焦建国松了手,我就一边套着裤子一边哆嗦着问,干什么呀,人家都睡了。

焦建国说,我要审问审问你。

我问,你要审问我什么?

焦建国说,你慌什么?我还没有准备好,等我准备好了再审。

焦建国把我松开,从瓜棚的架子床下拖出一盏油灯,划燃火柴,熟练地把灯点上,挂在瓜棚的天头下,再变戏法似的变出他的那根棍子,操在手中,等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以后,他就过来,重新把我勒回到他的胳膊弯里,把我拖到床边上,他坐下来,让我弯着腰,他手里的棍子在床沿边啪啪地拍打着,开始了他的审问。

焦建国说,小子,你给我听好了,我现在是在审问你,我是真正的审问,和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不是假的,你对我的审问,要老老实实地坦白,不许反抗,不许撒谎,你要不老实,我就剥掉你的皮,敲碎你的骨头,把你喂了狼,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说,我听明白了。

焦建国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那好,我先问你,你是不是我妈妈的新儿子?

我被他勒疼了,我还有点瞌睡。我挣脱了他,说,我不是小姨的儿子,我是她的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