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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二十三(2)

母亲说,那怎么行,小鲁为了你,人家可是什么事都做了,就只剩下给你跪下磕头了;老王这一头也是风雨欲来,只等着锣鼓开场了,分明要鱼死网破地搏一回。这两个人对你都动了心,

你不能让人对你白动心,你总得要一个。

小姨看着母亲,说,姐,别人说这种话也罢了,你也说这种话,凭什么我得要一个?是我前世欠了还是今生该了?你只说他们对我动了心,你只说我不能让他们白动心,可你怎么不问问我,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母亲就问,那你说说,你快说,你是怎么想的。

小姨慢慢地扬起了下颏。她的脸在游走于屋内的暗光中像一片澄澈的云母。她手里的那只残缺的苹果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渗着果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再要男人了。我已经对男人厌倦了。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让一个男人走近我。决不!

实际上,小姨并没有兑现她的诺言,在她说出“决不”这两个字之后不到半年,她就接受了鲁辉煌,让鲁辉煌走近了她。小姨在鲁辉煌打电话给她的时候,不再挂他的电话,在他去她的办公室找她的时候,在他星期天来到她家的时候,不再赶他出门,这相当于默认了她和他之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关系,这和她对母亲说的那个“决不”是大相径庭的。

母亲并没有因此而揶揄小姨。连母亲都对鲁辉煌的一片痴情感动了。母亲对小姨说,摸良心说,我这个姐姐也做不到,我也早烦了,别说不相干的人了,到哪儿去找像小鲁这样忠心耿耿无怨无悔的男人?我是没见到过。

小姨拿眼睛去看母亲。母亲连忙说,我这可不是劝你啊?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劝你。你的事,我一句不劝,我从头到尾不劝,我只是替人家小鲁难过,他这么好的条件,又不是就你这么一条路,他也是自找的,何必呢?

促成小姨接受鲁辉煌的并不是母亲的话,而是人们的那些议论。

在小姨默认鲁辉煌走近她和母亲说出上面那番话之前,小姨在单位里和同事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糟,她的一颦一笑都会在单位里导致各种各样的说法,她几乎成了文化局里最遭非议的人物。小姨的历史已经是一个无法涂改和修正的民间认定了,而鲁辉煌的介入,则使这种认定得到了验证,并且有了新鲜生动的事实证据。鲁辉煌是那么优秀的青年演员,他是文化局里人人都知道的红人,是如日中天的青年艺术家,无论从他的相貌、能力、气质和风度来看,他都当之无愧地站在应该受人尊重并且大有希望的位置上,文化局里年轻漂亮的女性多的是,她们当中不乏他的追求者,可他骄傲得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连他这样的人都被小姨迷住了,就像吃了收魂药似的无法摆脱,这里面的内容就奥妙无穷了,就不得不令人费尽猜测了。至于小姨,放着她过去的那些复杂经历不讲,放着她的可疑的笑容不讲,放着她的风骚抢眼不讲,只说她和鲁辉煌之间的年龄差距,她那么一个半老徐娘,凭什么呢?凭什么鲁辉煌这样优秀的人会迷上她呢?可见小姨这个人有着多么深的道行、有着多么强的手段、有着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这就是人们的普遍看法。

小姨的性格越变越古怪,她不再忍受人们对她的指指点点,不再宽容人们对她的说三道四,不管是谁,只要那些人的议论被她知道了,她必定会找上门去讨个说法,她甚至发展到不光是对人们的议论,就连人们的目光也不能忍受了。

有一次,小姨从外面回局里,正好局里的两个女同志送一个外单位来联系工作的女同志出来。小姨和她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两个局里的女同志拿眼色示意外单位的女同志,外单位的女同志就盯着小姨看。

小姨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她站下来,转过身,说,站住。

局里的两个女同志和外单位的女同志下意识地站住了,转过身来。

外单位的女同志说,你是叫我吗?

小姨理都没理她,眼睛盯着局里的两个女同志。

两个女同志中的一个恭恭敬敬地说,梅处长,有什么事?

小姨不说话,冷冷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们,直到把她们看得目光游移开,她才转过身走开。

小姨不光用她倨傲的目光来反击人们,她还和单位里好几个人吵过架。

小姨会吵架,这是最初人们没有想到的。人们一直认为像小姨这种人是不会吵架的,是不该吵架的。人们不知为什么,一直认为小姨是那种来去任人指点的公众形象,比如像天上飞着的鸟,比如像空中吹过的风,是不必也不该吵架的。小姨会吵架,这使事态超出了人们能够理解的范畴,使人们无法接受,并且愤愤不平。小姨不光会吵架,而且她把不少人弄得下不来台,弄得他们旧怨未消,又添新恨。这就有点像天上飞着的鸟儿,空中吹拂着的风,它们来无影去无踪,它们在人们力所能及之外任着人的指点,但是它们也是可以生气的,它们也是可以来啄你和吹你的,它们啄得你生疼,吹得你感冒发烧打喷嚏,你就不得不对它们的做法有更深一层的看法了。虽然小姨并没有利用她手中的权力整治过谁,但她得理不让人的咄咄尖锐,使越来越多的人看不惯。

小姨已经不再想那些烦恼的事情了。她已经摆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架势了。她才不管人们是怎么想的呢,她才不会按照人们想要看到的那样去做呢,她才不和什么人合作呢。小姨在文化局成了一个异类人物,成了一个独往独来的人,一个没有任何朋友、谁也不愿意来往的人。甚至就是党组开会的时候,小姨身边的座位也没有人坐,大家都远远地坐在一边,把她身边的位子空出来,而且在党组成员投票时,大家都下意识地不和小姨站在一起,好像和小姨站在一方,站得近了点,就会沾上一点儿什么说不清楚的事情似的。

有一次党组开会,孙副书记来得晚了一点儿,他一进会议室就向大家表示歉意,解释说自己去处理什么事情去了,耽搁了几分钟时间,请大家原谅。他一边说着一边找地方坐了下来。他一坐下,大家都笑了。他看大家笑,不明白地拿手摸自己的脸,低头看自己的着装,然后扭头四下打量,这么一打量,才明白过来出了什么问题,原来他只顾了表示歉意,只顾了解释,没留心别的,坐在了小姨的身旁。他立刻抬起屁股去倒水,然后换了一个位置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小姨把内心的积郁说给老王听。她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她的苦恼。小姨希望在当年的战友和恩人那里寻求到理解和安慰,同时还想听听他对这些事情的看法。

老王在电话里说,小梅呀,这件事,我早就想找你说一说了,可是这段时间我太忙,一直没抽出空来。哎呀,像我们这种人,连吃饭拉屎都算公家的,哪里还有自己的时间呢?

小姨说,老王,我想调一个地方。

老王说,你想往哪儿调?

小姨赌气说,往哪儿调都成,只要能躲开唾沫。

老王爽朗地说,不是唾沫的问题,唾沫要躲也躲不开,唾沫也没有什么可怕,关键是人在唾沫面前站得直不直,只要人站直了,心里无愧,你就是拿唾沫做成海又能怎么样呢?你拿唾沫做成海,我就在海里游泳,我还游出个花样出来给你看看,有什么了不起?

小姨被老王关于唾沫的话逗乐了。她想到人高马大的老王在唾沫的海里游泳的样子,差点没笑出声来。小姨受到了鼓励,心里平静了一些,说,老王,你这样说,你还是理解我,我还担心你也不能理解呢。

老王说,小梅呀,咱们这么多年的老战友了,枪林弹雨都理解过来了,生生死死都理解过来了,一点儿唾沫还能理解不过来?我还告诉你,就算我不能理解,你也不要把它当成一回事,唾沫嘛,太阳一出来,一烤一烘,它连影子都见不着了,你怕什么呢?

小姨完全被乐观开朗的老王给鼓舞起来了,身心一阵轻松。小姨说,老王,你说得真好,到底是当大领导的,能启发人。

老王说,我能启发谁?我谁也启发不了。我呀,也就是认准了死理,十头犍牛拉不回,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罢了。

小姨被老王一条道走到黑的话提醒了,犹豫了一下,说,老王,有一件事,我还正想和你说说呢。

老王说,说什么?

小姨说,老王,我们单位的人一直在背后议论我们俩的关系。

老王不明白地问,我们俩的什么关系?

小姨说,他们说,你把我从外地弄来,你老来看我,你是有自己打算的。

老王奇怪地说,我是有自己的打算,我怎么能没有自己打算呢?这有什么不对的吗?这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吗?

小姨说,老王,我一直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个。你把我从监狱里弄出来,你帮我调到这个城市,帮我联系工作,经常关心我,帮助我,我非常感激,作为当年的老战友,我也非常地尊重你,但是,我们只是一种同志之间的关系,我不会,也不可能对你有别的什么想法,我也不希望在这个问题上被别人说什么。

老王说,什么想法?你说的是什么?小梅,你这么绕来绕去的绕圈子,把我都绕糊涂了。

小姨索性说白了,说,老王,这么说吧,我这一辈子,不会再考虑成家这种事了,我不会嫁给你,做你的妻子,我也不希望你在这件事情上有什么误会。

老王有一段时间在电话那一头没有说话,然后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老王笑起来是很有感染力的,即使隔着看不见的黑皮线,小姨也能感到自己有什么地方给弄错了。

老王说,小梅呀,你真是,太逗了,你都把我弄得脸红了,幸好我没在你面前,我要在你面前,你还不把我当做红脸关公呀?小梅,别人那么说,别人是群众嘛,群众总是有觉悟不高的时候,咱们可以教育,可以引导,但也不能做出规定,不让人家那么想,那么说。可你是一个当领导的,你不是群众,你的觉悟应该比他们高,你怎么也会有这种想法?你怎么也会以为我想娶你?我把你从监狱里弄出来,我把你调到这个城市里来,我是想娶你做老婆?不错,我对你是有想法,我的想法是我们是战友,是经历过血雨腥风战火考验的革命战友,我们比一般的同志多一份共同的事业,多一份生死不换的友谊,那比什么样的说法不强?我老王也是见过场面的人了,我老王还是共产党里的人,我老王尤其是共产党里最忠诚的那种人,我老王什么样的道理不明白?难道说,我还能把共产党的纪律丢在一边,去做共产党不允许做的事情?不,我不会做,过去不会做,现在不会做,将来也不会做,我这一辈子,不会让党失望的。

小姨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有些糊涂。她糊涂极了。她在那里想,不对,不是这样的,有什么事情被弄错了,一定有什么事情被弄错了。

党组书记和小姨的谈话是以非正式的方式进行的。

那天,小姨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处理手头的工作,她正在给手下的一名干部交代工作,党组书记背着一双手踱了进来。小姨开始没发现,后来发现了,停下手头的事,问:老陈,你找我有事?

党组书记摆手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

小姨没在意,又回过头来向那个干部交代工作。等工作处理完后,那位干部出了小姨的办公室,小姨发现党组书记还没有走,站在墙边津津有味地看墙上的世界地图。小姨就把手中的事放下,说,陈书记,说吧,有什么事?

党组书记回过头来,冲小姨摆摆手,说,没什么事,真没什么事,我就是随便转一转。

小姨笑了笑,说,老陈,我到局里一年多了,你也不是没进过我的办公室,你进我的办公室总是有事情才来,你这是第一次随便转一转。

党组书记有些发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是啊,是啊,平时也没时间,工作太多,哪里轮得上我这种苦命的人随便转呢?

小姨说,那你就节约时间,有什么话,快点说,说完不就了了一件事吗?

党组书记憋了半天,知道这种事,迟早也得说,就说,梅处长,有些话呢,我确实也不想说,我也知道话未必句句都是真的,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话能一听一个准呢?但是群众的反映太多了,多到我想要压都压不住了,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局里的工作,也为了当事人的名誉,我这个局里的一把手,就不得不说了。

小姨笑了笑,说,这种事终于得要你出面了?

党组书记不明白地看着小姨,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小姨轻松地说,是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觉得你没有必要说了。

党组书记更加不明白了,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怎么又知道没必要说了?

你要说的不就是我和京剧院鲁辉煌的关系问题吗?小姨平静地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党组书记,说,我想我没说错吧?

党组书记叹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走过来,在小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说,梅琴同志,也不是我一定要揽这种事,我实在也不想揽这种事,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不管怎么说,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影响你也知道,我作为局里的主要负责人,不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得不说了。

小姨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可以不说了。现在满城风雨的,不就是我和鲁辉煌的关系是否正常吗?对吧?

党组书记说,是的,这是问题的关键。

小姨问:如果我们是恋爱关系呢?

党组书记有些发愣,说,你和鲁辉煌,你们一个未嫁,一个未娶,如果是恋爱关系,当然就没有什么了。

小姨平静地说,那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和鲁辉煌,我们就是恋爱关系,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这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小姨在党组书记惊讶的目光中探身走向办公桌,拿起话筒,拨通了电话。

小姨对着话筒说,请给我叫一下鲁辉煌。

片刻之后,那边的人接了电话。

小姨对着电话说,小鲁吧?我是梅琴,你不是要请我看电影吗?明天是星期天,咱们明天去怎么样?我在家里等你,你来接我好吗?

小姨把话筒放下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她那种微笑是党组书记不熟悉的。党组书记坐在那里想,我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了?他还想,这个女人,她究竟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