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季羡林美文6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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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抒怀篇 (3)

刚才看见的东西,一转眼,便随了这条路缩了回去,渐渐地不清楚,成云,成烟,埋在记忆里,又在记忆里消失了。只有在我们眼前的这一点短短的时间——一分钟,不,还短;一秒钟,不,还短;短到说不出来,就算有那么一点时间吧;我们眼前有点亮: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桌子上摆着的花的蔓长的枝条在风里袅动,看到架上排着的书,看到玻璃杯在静默里反射着清光,看到窗外枯树寒鸦的淡影,看到电灯罩的丝穗在轻微地散布着波纹,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发亮。然后一转眼,这一切又缩了回去,渐渐地不清楚,成云,成烟,埋在记忆里,也在记忆里消失吧。等到第二次抬眼的时候,看到的一切已经同前次看到的不同了。我说,我们就只有那样短短的时间的一点亮。这条蜿蜒的长长的路伸展出去,这一点亮也跟着走。一直到我们不愿意,或者不能走了,我们眼前仍然只有那一点亮,带大糊涂走开。

当我们还在沿着这条路走的时候,虽然眼前只有那样一点亮,我们也只好跟着它走上去了。脚踏上一块新的界石的时候,固然常常引起我们回头去看;但是,我们仍要时时提醒自己:前面仍然有路。我前面不是说,我们又看到一条微白的长长的路引到雾里去吗?渺茫,自然;但不必气馁。譬如游山,走过了一段路之后,乘喘息未定的时候,回望来路,白云四合,当然很有意思的。倘再翘首前路,更有青霭流泛,不也增加游兴不少吗?而且,正因为渺茫,却更有味。当我翘首前望的时候,只看到雾海,茫茫一片,不辨山水云树。我们可以任意把想象加到上面。我们可以自己涂上粉红色,彩红色;任意制成各种的梦,各种的幻影,各种的蜃楼。制成以后,随便按上,无不适合。较之回头看时,只见残迹,只见过去的面影,趣味自然不同。这时,我们大概也要充满了欣慰与生力,怡然走上前去。倘若了如指掌,毫发都现,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坟墓,无所用其涂色;更无所用其蜃楼,只懒懒地抬起了沉重的腿脚,无可奈何地踱上去,不也大煞风景,生趣全丢吗?

然而,话又要说了回来。——虽然我们可以把未来涂上了彩色,制成了梦,幻影,和蜃楼;一想到,蜿蜒到灰雾里去的长长的路,仍然不过是长长的路,同从雾里蜿蜒出来的并不会有多大的差别;我们不禁又惘然了。我们知道,虽然说不定也有点变化,仍然要看到同样的那一套。真的,我们也只有看到同样的那一套。微微有点不同的,就是次序倒了过来。——我们将先看到到处闪动着的花的红影;以后,再看到苍郁欲滴的浓碧;以后,又看到萧瑟冷寂的黄雾;以后,再看到白皑皑的雪凝结在丫杈着刺着灰的天空的树枝上。中间点缀着的仍然是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里,我们填满了肚皮。在夜里,我们咧开大嘴打呼。照样地,白天接着黑夜,黑夜接着白天。于是到了一个界石,我们眼前仍然只有那短短的时间的一点亮。脚踏上这个界石的时候,说不定还要回过头来看到现在。现在早笼在灰雾里,埋在记忆里了。我们的心情大概不会同踏在现在的这块界石上回望以前有什么差别吧。看了微白的足迹从现在的脚下通到那时的脚下,微笑浮上心头呢?浮上嘴角呢?惘然呢?漠然呢?看了眼前的幕一点一点地撤去,惊呢?惧呢?喜呢?那就都不得而知了。

于是,通过了一块界石,又看上去,仍然是红影,浓碧,黄雾,白雪。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一个推着一个,滚成一团,滚上去,像玉盘上的珍珠。终于我们看到些什么呢?灰蒙蒙;然而不新奇。但却又使我们战栗了。——在这微白的长长的路的终点,在雾的深处,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有一个充满了威吓的黑洞,在向我们狞笑,那就是我们的归宿。障在我们眼前的幕,到底也不会撤去。我们眼前仍然只有当前一刹那的亮,带了一个大混沌,走进这个黑洞去。

走进这个黑洞去,其实也倒不坏,因为我们可以得到静息。但又不这样简单。中间经过几多花样,经过多长的路才能达到呢?谁知道。当我们还没有达到以前,脚下又正在踏着一块界石的时候,我们命定的只能向前看,或向后看。向后看,灰蒙蒙,不新奇了。向前看,灰蒙蒙,更不新奇了,然而,我们可以做梦。再要问:我们要做什么样的梦呢?谁知道。——一切都交给命运去安排吧。

1934年1月24日

在我刚从故乡里走出来以后的几年里,我曾有过一段甜蜜的期间,是长长的一段。现在回忆起来,虽然每一件事情都仿佛有一层灰蒙蒙的氛围萦绕着,但仔细看起来,却正如读希腊的神话,眼前闪着一片淡黄的金光。倘若用了象征派诗人的话,这也算是粉红色的一段了。

当时似乎还没有多少雄心壮志,但眼前却也不缺少时时浮起来的幻想。从一个字不认识,进而认得了许多字,因而知道了许多事情;换了话说,就是从莫名其妙的童年里渐渐看到了人生,正如从黑暗里乍走到光明里去,看一切东西都是新鲜的。我看一切东西都发亮,都能使我的幻想飞出去。小小的心也便日夜充塞了欢欣与惊异。

我就带了一颗充塞了欢欣与惊异的心,每天从家里到一个靠近了墟墙有着一个不小的有点乡村味的校园的小学校里去上学。沙着声念古文或者讲数学的年老而又装着威严的老师,自然引不起我的兴趣,在班上也不过用小刀在桌子上刻花,在书本上画小人头。一下班立刻随了几个小同伴飞跑到小池子边上去捉蝴蝶,或者去捡小石头子;整个的心灵也便倾注在蝴蝶的彩色翅膀上和小石头子的螺旋似的花纹里了。

从家里到学校是一段颇长的路。路既曲折狭隘,也偏僻。顶早的早晨,当我走向学校去的时候,是非常寂静,没有什么人走路的。然而,在我开始上学以后不久,我却遇到一个挑着担子卖绿豆小米的。以后,接连着几个早晨都遇到他。有一天的早晨,他竟向我微笑了。他是一个近于老境的中年人,有一张纯朴的脸。无论在衣服上在外貌上都证明他是一个老实的北方农民。然而他的微笑却使我有点窘,也害臊。这微笑在早晨的柔静的空气里回荡。我赶紧避开了他。整整的一天,他的微笑在我眼前晃动着。

第二天早晨,当我刚走出了大门,要到学校去的时候,我又遇到了他。他把担子放在我家门口,正同王妈争论米豆的价钱。一看到我,脸上立刻又浮起了微笑;嘴动了动,看样子是要对我讲话了。这微笑使我更有点窘,也更害怕,我又赶紧避开了他,匆匆地走向学校去。——那时大概正是春天。在未出大门之先,我走过了一段两边排列着正在开着的花的甬道。我也看到春天的太阳在这中年人的脸上跳跃。

在学校里仍然不外是捉蝴蝶,找石子。当我走回家坐在一间阴暗的屋里一张书桌旁边的时候,我又时时冲动似的想到这老实纯朴的中年人。他为什么向我笑呢?当时童稚的心似乎无论怎样也不能了解。小屋里在白天也是黑黝黝的。仅有的一个窗户给纸糊满了。窗外有一棵山丁香,正在开着花。窗户像个闸,把到处都充满了花香鸟语的春光闸在外面。当暮色从四面高高的屋顶上溜进了小院来的时候,我不再想到这中年人,我的心被星星的光吸引住,给蝙蝠的翅膀拖到苍茫的太空里去了。

接连着几天的早晨,我仍然遇到这中年人,每天放学回来就喝着买他的绿豆和小米做成的稀饭。因为见面熟了,我不再避开他。我知道他想同我讲话也不过是喜欢小孩的一种善意的表示。我们开始谈起话来。他所说的似乎都是些离奇怪诞的话。他告诉我:他见到过比象大的老鼠。这却不足使我震惊,因为当时我还没能看到过象。我觉得顶有趣的是他说到一个馒头皮竟有四里地厚。一个人啃了几个月才啃到馅;怎样一个鸡下了个比西瓜还大的卵;怎样一个穷小子娶了个仙女。当他看到我瞪大了错愕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这老实的中年人孩子似的笑起来了。

经过了明媚的春天,接着是长长的暑假。暑假过了,是瑟冷的秋天:看落叶在西风里颤抖。跟着来了冬天:看白雪装点的枯树。雪的早晨,我们堆雪人。晚上,我们在小院里捉迷藏。每天上学的时候,仍然碰到这中年人。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就又坐在那阴暗的屋里一张小桌旁看书什么的。窗户仍然是个闸,把夏的蓝得有点儿古怪的天、秋的长天、冬的灰暗的天都闸在外面。只有从纸缝里看到星星的光、月的光、听秋蝉的嘶声从黄了顶的树上飘下来。听大雪天寒鸦冷峭的鸣声。仿佛隔了一层世界。——就这样生活竟意外地平静,自己也就平静地活下去。

当第二年的清朗的春天看看要化入夏天的炎辉里去的时候,自己的心情上微微起了点变化。也许因为过去的生活太单调,心里总仿佛在渴望着什么似的,感到轻微的不满足。在学校里班上对刻字画人头也感到烦腻;沙着声念古文的老教员更使我讨厌得不可言状。这位老实的中年人的荒唐话再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以前寄托在蝴蝶的彩色翅膀上、小石子的花纹里的空灵的天堂幻灭了。我渴望着抓到一个新的天堂,但新的却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时候,因了一个机缘的凑巧,我看到了《彭公案》之类的武侠小说。这里面给了我另外一个新奇的天堂——一个人凭空会上屋,会在树顶上飞。更荒唐的,一个怪人例如和尚道士之流的,一张嘴就会吐着一道白光,对方的头就在这白光里落下了来。对我,这是一个天大的奇迹。这奇迹是在蝴蝶翅膀上、小石子的花纹里绝对找不到的。我失掉的天堂终于又在这里找到了。

最初读的时候,自然有许多不识的字。但也能勉强看下去,而明了书里的含意。只要一看书的插图,就使我够满意的了:一个个有着同普通人不一样的眼、眉、胡子。手里都拿着刀枪什么的。这些图上的小人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我常常整整地一个过午逃了学,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去读小说。黄昏的时候,走回家去,红着脸对付家里大人们的询问。脑子里仍然满装着剑仙剑侠之流的飞腾的影子。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觉醒转来,看看窗纸上微微有点白光的晃动;我知道,这是王妈起来纺麻线了。我于是也悄悄地起来,拿一本小说,就着纺线的灯光瞅着一行行蚂蚁般大的小字,一直读到小字真像蚂蚁般地活动起来。一闭眼,眼前浮动着一丛丛灿烂的花朵。这时候才嗅到夜来香的幽香一阵阵往鼻子里挤。花的香合了梦一齐压上了我。第二天早晨到学校去的路上,倘若遇到那位老实的中年人,我不再听他那些荒唐怪诞的话;我却要把我的剑侠剑仙之流的飞腾说给他听了。

我现在也有了雄心壮志了,是荒唐的雄心壮志。我老想着,怎样我也可以一张嘴就吐出一道白光,使敌人的头在白光里掉在地上;怎样我也可以在黑夜的屋顶上树顶上飞。在我眼前蓦地有一条黑影一晃,我知道是来了能人了。我于是把嘴一张,立刻一道白光射出去,眼看着那人从几十丈高的墙上翻身落下去。这不是天下的奇观吗?自己心里仿佛真有那样一回事似的愉快。同时,也正有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子,他们也有着同样的雄心壮志。他们告诉我,怎样去练铁沙掌,怎样去练隔山打牛。我于是回到家里就实行。候着没有人在屋里的时候,把手不停地向盛着大米或绿豆的缸里插,一直插到全手麻木了,自己一看,指甲与肉接连着的一部分已经磨出了血。又在帐子顶上悬上一个纸球,每天早晨起床之先,先向空打上一百掌,据说倘若把球打动了,就能百步打人。晚上,在小院里,在夜来香的丛中,背上斜插着一条量布用的尺,当作宝剑。同一群小孩玩的时候,也凛凛然仿佛有不可一世的气概似的。

但是,把手向大米或绿豆里插已经流过几次血,手痛不能再插。凭空打球终于也没看见球微微地动一动。心里渐渐感到轻微的失望。已经找到的天堂现在又慢慢幻灭了去。自己以前的希望难道真的都是幻影吗?以后,又渐渐听到别人说,剑侠剑仙之流的怪人,只有古时候有,现在是不会有的了。我深深地感到失掉幻影的悲哀。但别人又对我说,现在只有绿林豪杰相当于古时候的剑侠。我于是又向往绿林豪杰了。

说到绿林豪杰,当时我还没曾见过。我只觉得他们不该同平常人一样。他们应该有红胡子、花脸、蓝眼睛,一生气就杀人的,正像在舞台上见到的一些人物一样。这都不是很可怕的吗?但当时却只觉得这样的人物的可爱。这幻想支配着我。晚上,我梦着青面红发的人在我屋里跳。第二天早晨起来,无论是花的早晨,雨的早晨,云气空灵的早晨,蝉声鸣彻的早晨,我总是遇到这老实的中年人。他腻着我告诉他关于剑侠剑仙的故事。我红着脸没有说话,却不告诉他我这新的向往。虽然有点窘,我仍然是愉快的。——在我心里也居然有一个秘密埋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