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季羡林私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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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时间过得真快,恩师季羡林先生仙逝已近四年了。2009年7月11日上午,我接到上海《东方早报》首席记者石剑峰兄的电话,惊悉恩师的好友、同为山东籍的著名学者任继愈先生刚刚去世。惊讶哀悼之余,我走进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的录制棚,正准备关闭手机,突然又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距离上一个只有两三分钟时间,而传来的竟然是恩师不幸去世的噩耗。我完全惊呆了,魂不守舍,根本无法进行节目录制了,只好赶紧向现场的观众说明情况,连衣服也顾不上换,直接赶往解放军三〇一医院。这哀痛的一幕,犹在眼前,怎么也感觉不出来,那已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恩师被尊为学术泰斗,他的学术成就当然是学术界公认的。但是,恩师的专业学术领域即便在世界范围内,也是非常冷僻的。恩师仙逝前两年的2007年,我曾将四篇论述恩师专业学术研究的论文汇编成了《季门立雪》(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在封底特意印了这样一段话:“如果说季羡林先生的学术研究有一条贯穿其中的红线,那么,这条红线非印度古代语言研究莫属。无论是对于研究中印关系史、印度历史与文化、东方文化、佛教、比较文学和民间文学、吐火罗文、糖史,还是翻译梵文等语种文学作品,先生在印度古代语言研究领域的工作、成就、造诣,都具有首要的、根本的重要性。”这些,确实是行外人士难以把握的。

那么,人们是通过什么来了解恩师这位“世纪老人”的呢?恩师又是通过什么使自己走出专业学术研究的“象牙塔”,从青灯下古卷中走向大众读者的呢?答案就是:散文。

恩师享寿98岁,在其漫长而辉煌的一生中,正如上述,从事过很多领域的研究工作。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这些领域的工作都出现过无奈的中断。可以说,基本没有哪一项研究有持续三十年以上不断的历史。而散文,只有散文创作是和老人家相伴最久的,时间超过了80年。

从济南的高中时代起,恩师就开始创作并发表散文作品。考入清华大学以后,虽然就读于西洋文学系的德文专业,但是恩师也没有停止散文写作,屡有发表,佳作叠出。也正是散文,让年轻时代的恩师在当时的文坛崭露头角,并且受知于吴宓、郑振铎等前辈先生。大学毕业后,恩师陷入了“毕业即失业”的困境。也正是散文,使得恩师的中学母校将这位西洋文学系毕业的高材生聘回济南,担任高中国文教员。当时高中学生的底子、眼界和心气,不是今天的高中生可以想象的;更何况,不少学生还比大学刚毕业的恩师年长。所以,要站稳脚跟、拿住教鞭、端牢饭碗,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正是不断见诸报章杂志的散文,使初为人师的恩师被同事、学生认可和尊敬。

不久,恩师就远渡重洋,留学德国。原计划不过是两年,岂料这一去就是漫漫十年。乡关万里、烽火连天、饥肠辘辘、音问断绝,恩师刻苦学习、埋头研究各种在常人看来稀奇古怪的古代语言和文字,多少凄苦、多少哀愁、多少思念、多少悲戚,都只有通过用母语写就的散文来表达和宣泄。

回国以后,由于不同时代的不同原因,恩师在自主或不自主、情愿或不情愿之间,不断地调整改换着学术研究的方向。唯有散文创作一如既往,平衡着剧变时代里恩师复杂波动的内心世界。恩师的名字走出狭小的专业圈子而广为人知,也是由于在这个时期,恩师大量地发表散文,有的还被广播,有的则被选入了中学课本。

也许,读者朋友们会问:在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岁月里,季羡林先生备受迫害,惨遭批斗和殴打,所有的研究工作都被迫停止了,难道老人家也没有停止散文创作吗?我的回答是:发表散文当然是没有可能了,但是,写作散文确实没有停止。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在这个时期,恩师的笔触更洗练、曲折甚至隐晦,老人家将散文写作转换成了日记的形式。恩师的日记持续70多年,基本没有中断。读过恩师这个时期日记的人,都会赞同,这是特殊时代的特殊散文。也正是这些特殊的散文,给了恩师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使老人家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日子。

文革结束后,生于1911年的恩师已近古稀之年,老人家不知老之将至,拼命想追回失去的时间。过去的专业研究接续上了,新的学术领域不断开辟出来了,重要的学术成果接踵问世;同时,年寿既尊、德高望重的恩师最多时候还担任了上百个学术组织的领导工作。但是,令人惊奇的是,恩师的散文创作不仅没有稍减,反而迎来了崭新的高潮,名篇佳构层出不穷。

在生命最后的十余年里,恩师基本上在医院里了。离开了必须参考的图书资料,恩师的专业学术研究不得不停止了。然而,也正是散文,成了晚年的恩师抒写自己的思绪、思考、思想的唯一载体。恩师晚年的许多重要思想都是通过散文,也只有通过散文,才广为世人所知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通过阅读恩师的散文,我们完全可以了解老人家不平凡的一生,感悟老人家的精神世界。

借此机会,我也想顺便向读者朋友介绍一两个和恩师散文创作有关的小掌故。恩师散文风格多样,早年颇多“文艺青年范儿”,气息哀怨、惆怅,笔调沉重、浓郁。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恩师的散文越来越由绚烂归于平淡。恩师早年的散文创作思路我不了解。我是在1984年考入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梵文巴利文专业的,起码从那个时候起,恩师已然是“我手写我心”,信笔写来,自由挥洒。就我所知,恩师写散文是不起草稿的。一个题目,也许会长久萦绕在恩师的脑海中。动手写作之前,恩师都会端坐凝神一段时间,整理完思绪,一旦起笔,则是一挥而就,罕见增删涂改。

世所共知,恩师毕生谦抑,从无一语自许自赞。我仅见的例外,也正是恩师对自己散文的评价了。恩师对我说这个故事是在1985年的样子:当时的恩师早已是著名的大学者了,约稿邀稿都无暇应付。但是,可能还是出于“文艺青年范儿”或者“情结”,恩师居然还将散文以投稿的方式寄往某家杂志。结果竟然是退稿。那位编辑很年轻,应该是不知道恩师何许人也,但很负责任,洋洋洒洒回了一封几千字的退稿信,谆谆教导恩师应该怎样写散文。恩师哭笑不得,却对我说了一句绝对自负的话:“唉,难道我季羡林还要别人教我怎么写散文吗?”我追随恩师二十五年,从老人家嘴里,绝对就只听到过这么一句自负的话。可见,恩师对自己的散文是非常看重的。

当然,不必说,一定是认可和喜爱恩师散文的人多了!

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恩师此套经典散文系列,既存缅!怀先哲之义,更在于让广大读者朋友们借此体悟和感怀老人家毕生的人生经历和人生智慧,从不同的视角品鉴恩师的其人其文,以镜鉴当下,以反躬自身。

本套文丛共有五种。

《季羡林私人史》,旨在真实地反映以恩师为代表的20世纪知识分子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和他们心怀祖国、与国家共命运的家国情愫。为此,在文章篇目的编排上,尽量采取以时间为序的组编方式,将恩师所撰写的有关其人生经历及因此引发的抒怀感兴之文逐一辑录,使之成为一部记录恩师坎坷一生穷究学术、追求真理的“私人史”,一部以私人的眼光见证和亲历20世纪中国历史变迁的“口述历史”。本书共分五辑,分别为第一辑:只道寻常;第二辑:游学梦忆(1917-1934);第三辑:留学哥廷根(1935-1946);第四辑:我和北大(1946-1993);第五辑:百年回眸。

《我们这一代读书人》,意在通过辑录恩师回忆、悼念其师友的文章,勾绘出恩师眼中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群像,揭示他们或张扬或内敛、或率性或周正、或持正坚守或隐忍委曲的人生性格及因此遭际的不同命运,同时也借此揭示恩师的识人之术与交友之道。本书共分四辑,分别为第一辑:我的老师们;第二辑:我眼中的文化名人;第三辑:我眼中的学者;第四辑:我的同学朋友。

《季羡林的八堂人生课》。恩师近百年的人生阅历,是一座可资后人汲取人生经验的富矿。在老人家丰赡的著述中,也常见论及人生之作。为此编选了本卷,让读者从恩师娓娓道来的人生哲学与人生经验中,感悟恩师所以能够成为学术大师的做人“密码”,以及所尝言的人生“不完满”的缘由所在。本书共分八辑,分别为第一辑:人生何为;第二辑:做人与处世;第三辑:做人的辩证法;第四辑:人生必修的“糊涂”课;第五辑:我的不完满;第六辑:我的生死观;第七辑:人生必修的“美德”课;第八辑:年少正是读书时。

《季羡林的五堂国学课》。恩师是著名的文化大师,对于中外文化,尤其是中印文化交流作出了巨大的贡献。那么,老人家对中国文化本身又有哪些独到的见解和深刻的观察?本选集有意编选将恩师专论中国文化的文章,让广大读者跟随恩师学国学,晓悟中国文化的精神。本书共分五辑,分别为第一辑:何谓中国精神?第二辑:国学六讲;第三辑:西方与中国文化;第四辑:大学与“学统”;第五辑:大师与“学脉”。

《季羡林美文60篇》。这是专门为广大青少年及喜爱恩师散文的读者编选的选本。恩师的散文具有鲜明的学者散文特质,常具学者特有的理性思考和对当下现实问题的观照与反思,又不乏散文自身的灵动与语言文字的优美。与以往恩师的散文选本有所不同,本集根据散文题材的特点,作了不同题材类别的分类,以便读者朋友们更好地鉴赏与学习。本书共分六辑,分别为第一辑:人物篇;第二辑:记事篇;第三辑:景物篇;第四辑:游记篇;第五辑:抒怀篇;第六辑:论说篇。

作为季门弟子,我深深地感谢湖南人民出版社独具心思的编选工作。我由衷地相信,这样一套书,一定会受到读者朋友的欢迎和喜爱。

受业 钱文忠

2012年12月31日 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本文节选自《我的心是一面镜子》。(代序)

我在20世纪生活了八十多年了。再过7年,这一世纪,这一千纪就要结束了。这是一个非常复杂、变化多端的世纪。我心里这一面镜子照见的东西当然也是富于变化的,五花八门的,但又多姿多彩的。它既照见了阳关大道,也照见了独木小桥;它既照见了山重水复,也照见了柳暗花明。我不敢保证我这一面心镜绝对通明锃亮,但是我却相信,它是可靠的,其中反映的倒影是符合实际的。

我揣着这一面镜子,一揣揣了八十多年。我现在怎样来评价镜子里照出来的20世纪呢?我现在怎样来评价镜子里照出来的我的一生呢?呜呼,慨难言矣!慨难言矣!“却道天凉好个秋。”我效法这一句词,说上一句:天凉好个冬!

季羡林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