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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2006·一封信(1)

【1】

很长时间以来,几乎是义无反顾地纵身回忆之河——爸爸离去之后,对于十九岁之前的体味——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日子,又一段界于成人之间的十七年——两段可以自由穿梭的但又被两次离散所阻隔的回忆构成了属于我的上、下册。我知道连这样的回忆都会慢慢淡去,越是明白也就越是执著地一遍遍重映、梳理、深陷、体会当时的场景,在不甚清晰的地方也丝毫不敢怠慢,是一次次地揣摩、辨认、勾勒,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企望圆满。乃至记录,乃至书写都只是串联回忆的一种途径,假若再过许多年之后,只剩下一段段支离破碎的影像,我也只能回过头来,在日渐缥缈的文字中,查有实据。在这样的夜晚,我想念你们。回忆中那些陈旧而温暖的时光,还在,只是此间的我好像并不是一个实体,似乎只有目光,一种时常会感觉到疼痛的目光。

【2】

爸爸,昨夜我又梦见了你。在咱们家里,大概好像是我准备淘汰几件衣服,你说这么好的衣服扔了多可惜啊。我就说那你就接着穿吧。我帮你挑了一件苹果绿的衬衣,不由分说地套在你身上。你站在自己亲手做的大衣柜前,左照右照。别说,还真是特别精神。

爸爸,这一年我特别想你。我知道那只是个梦,可你知道我多不愿意醒来吗。爸爸,十七年了,你的儿子已经完全长大了,可我还希望是绕在膝前的孩子,你的孩子。十七年,足斤足两的压力一点一点放到肩上,直到麻木,直到不舍得再放下,直到疲累至极,才想起,我终于失去了一双可以依靠的臂膀。天凉了,我把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搬到了屋里,有一盆兰草满是枯黄的叶子。我一根一根拔去。忽然我拔不下去了,恍然间,那就像是花草里一根一根的白发。一阵酸楚。

今天推了朋友的聚会,我只想和你们守在一起,一字一句写下这封无法付邮的信。这样的时刻,爸妈不曾在另一个世界,我也不在此时此地——我们在第三个空间相见,那只能是无尽的想念吧。爸爸仍穿着那件苹果绿的上衣向我走来,步履悠然。妈妈紧跟在爸爸身后,穿着那件墨绿色洒着银花的衣衫,那是妈妈最喜爱的一件衣服。

爸爸,我不想向你诉苦,我知道那样你会心疼。爸爸,假使你活到今天年纪也不算很大。可是生死相隔,我多么希望时间停在那个永远的秋天,你不曾离去,即使我也不再长大,一家三口过着简简单单的日子,过你喜欢的平淡日子。

我和爸爸的感情比较深,父子两人更多的时候像是一对沉默的朋友,之所以没有说得更多,是因为彼此懂得。那时候,在我的眼睛里妈妈只是一个浅淡的影子。可是,爸爸走后,妈妈几乎是冲锋陷阵一样立刻跑上前台。她每天买回新鲜的蔬菜,刚刚采摘的瓜果梨桃。夏天回家妈妈会端上冰镇的西瓜,冬天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我,还有消磨长夜的零食和点心。南窗下,妈妈一趟趟往来穿梭。有一回,甚至还给我买了一双她认定特别时髦、特别气派的尖头皮鞋,又黑又亮,非要让我穿上,可我嫌难看,至今还藏在橱子里。妈妈是想替爸爸给我更多的照顾,不想让我的生活里有什么巨大的缺失——其实,至亲的人反倒偏偏无法交换悲哀——这么说是不是很无奈呢?就像爸爸离开后,我和妈妈似乎避而不谈关于爸爸的话题,每每说到这儿,又急急绕过去。可是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不是遗忘——宛如此刻,我和姐姐也绝口不谈妈妈离去之后的孤单,姐姐总是默默地看着我,说,好好的吧,你的日子还长呢——妈妈,我知道你是怎样艰难地掩饰着自己的痛苦,才能给我一个明亮的笑脸,给我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我们才有了互相支撑的十七年,才能让我在此刻心平气和地说——关于这一世父母的恩情,了无缺憾。

这些年,我飞快地跑,迎着扑面而来的想念去追,去赶,爸爸妈妈就在时间的滩头。在途中忘掉所有生离死别,只想跑到一个不被命运追逐的地方,安度彼此的晚年。爸妈,为了你们,我愿意相信宿命。否则我还能靠什么途径和你们重逢呢?为此,我心怀神往。

【3】

此刻,是2006年的岁末了,之前的两三个月就有点心慌,我不知道今年该怎么过,甚至路过商厦看见别人兴高采烈地迎接新年,总有惶恐。是,这是妈妈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想很难保持如常的平静。对朋友说,请别再给我任何祝福,我并不需要,而且总感到特别负累。我也无力给朋友以祝福,哪怕只一句清淡的话,也显得那么言不由衷。我想,这也是爸爸对我说过的,假如你没有力量给予别人,那么就不要再轻易接受。还有,对孩子你只有付出了,你才能有资格对他提出要求。我渴望被疏离,前无仅有地渴望被忘记,静静地,守着仅有的记忆。要说是无时无刻都在回忆,真的是夸张的说辞。可能人的天性都有趋向阳光、趋向快乐的一面,我也一样。可是,我在许多街头、许多角落、许多阳光充实的午后,遇见“回忆”。

当回忆迎面走来的时候,也许只有一瞬,也许会持续很久,光影交错,场景纷繁,周围的许多声音顿时寂灭,往日的流转逐一浮现,犹如一组乱了编码、乱了时空的蒙太奇,一个平凡的人得以在时空中奔跑和穿越。

这样的时刻,我相信电影是生活的倒影,甚至包含了对生命的种种关怀。

轮回,成全了我们对于“重逢”的所有梦想。当然,这样的时刻并不轻盈,如同必须为梦想付出的代价。比如路过和爸妈一起生活的大院,比如路过和爸爸散步的西山,比如路过最后一次送妈妈去医院的街角儿。回忆像是一根根闪着暖光的麦芒,心里一阵绞痛。

不知为什么,那天,在那个街角儿,我和妈妈对视了“好长时间”,我完全没料到这一别将是永远,妈妈,你是不是心底已经知道了什么呢,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一路走过就不会再回来了?我还特别天真地想,妈妈的身体极有韧性,再和我们过个十年八载完全不成问题。十年八载不是说说就算的,那是我准备放弃许多机会,连同必要的追求都统统腾空之后才有勇气向自己承诺的。那时心底是有盼的,即使身处困境,可是仍诚心希望这样的日子也要天长地久才好。可是就在十四天以后,没人再需要我的承诺。悄悄的,从鼓足勇气变得虚妄无凭,不值一提。

【4】

苦是什么?是离人心上的秋天,刚过去的秋天和十七年以前的那个秋天一模一样,所有留下来的理由一下子纷纷瓦解了,我不知走向哪里。在心里,爸爸妈妈都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世界从我生命中匆匆抽身离去的,我只有把仅有的残缺牢牢地握在手里,攥得生疼。我怕再一撒手,连残缺也会化为无形。笔记本上记了几句话,也忘了什么时候写下的:

热爱必须热爱的——生命,

付出必须付出的——关怀,

接受必须接受的——现实,

面对必须面对的——丧失。

如今读来,仍点头同意。我现在只能说,生命也许是美好的,却不能任性地说,和我无关。那样爸妈听了会难过。我没有太多的怨悔,因为在拥有之时、在离散之前我已尽力,让我不甘心的是,我还有准备细水长流的精力,我还没有被重担完全压垮。说真心话,如果必定要分离,我要的只是在自己一无所有之后的,失去。也只有那样,才会输得甘心情愿。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虽无怨悔,可难免遗憾。

前年的中秋,我还有妈妈。月亮背面——每当团圆的夜晚,我想到的总是月亮背面的不圆满。家里异常冷清,我拼命地打扫和清理,不肯让这个家有一点儿衰败之气,可是明亮的屋子和家里的清寂又形成一种反差。那时候,妈妈躺在病床上,睁着空茫茫的眼睛,也是彻底的宁静。那时候,妈妈已经走到了失忆的尽头,因为情绪躁动还常常大哭,像个充满委屈的孩子。可是妈妈已没有眼泪了,空洞洞的目光里尽是我未知的世界。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妈妈躺在床上,我站在窗前,就这么简单——我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无限延长,就像那时一样,一丝一毫都不必改变,甚至我都不再祈求变得更好。总希望这就是永远吧。就让我还是妈妈的孩子,看着躺在床上的妈妈稳稳睡去。

那一天,我收拾屋子,找出许多保温瓶和药罐子,这些和医院和疾病相伴的物件。爸爸用过的,妈妈用着的,一件都不舍得扔掉,想起从前自己那么多的放弃,无奈的,畅快的,把自己收拾成随时上路的样子,尽管我还不知道归途在哪里。从十九岁那年突如其来地长大了,那之前我完全不懂生老病死的含义。直至稍稍触及,就一直没逃脱这四个字背面的阴影。至于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站台蜿蜒而来的,或者最初就是这样的走向,只不过那时候耽于寻找欢乐,忘了疑惑。不曾疑惑的打击肯定更为猛烈。

我无从逃避,可是也知道“面对”二字有多么艰难。从前也算得上心比天高,可偏偏忘了下一句如何应对。可能是草原上的鹰,但被自己缚住了翅膀。

大多时候,我不敢回头,不敢前望,只顾低着头走到了今天。我把今天当成永远,我把永远当做最后的那一天。这样的路,也许没人愿意尝试,而身在路上的人却在盼着,让这条路长些,再长些吧。我不再寄望外面的世界,也不再顾及可能实现的梦想。哪怕这辈子一事无成,至少我还存在这一点点盼望。可是,妈妈也走了,这一点盼望也熄灭了。

【5】

有一天,在地铁的巷道里,行人稀少。我站在书报亭随意翻阅一本厚厚的书,偶然看到一句:回忆是一种力量,它是平凡的小人物在……之时自我拯救的唯一方式。泪水突然就涌出来,眼前空茫一片。省略号之中可能是流离失所、或生命困顿之类的词语。我并没有看清,就扔下书急急走开了。两侧的地铁来了,又走了。虽说只读了一句,可我深深懂得这其中未尽的心意。现在细想,仍是惶然——回忆是不是一种力量?或者是不是自我拯救的方式?我真的不知道,暂且把“唯一”放在一边,也只能说,当你不能再拥有了,那么千万别再放弃回忆。不管是欢欣的还是痛苦的,都是昙花一现的仅有。这么说可能有些绝对了,但是对我而言,是这样。

其实,这种拥有或失去无须刻意地牢记,它一直都守在回忆的滩头,等你经过,被你,或把你唤醒。尤其是对至亲的人来说,迎面飞奔尚且远远不够,怎么能转身就走呢。然而,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爸爸,妈妈像是一座海上的岛屿,消失在海天一线之中了。前几天读到一篇悼念朋友的文章,结尾说——我知道,寄来的书,你永远不会来拿了。也深深了解,人生的交叉点此时又过,此后,我能参加的婚礼将越来越少,将参加的葬礼则越来越多——人生就像一本书,翻到最后,终于还是悲哀会多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