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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旧居

【1】

有一条小街承载着我十二年里的日日夜夜,这样的日子就像从时疏时密的树林中筛下来的光点一般,散漫而充实。那时候,我家住在三单元53号,是家属院里最深的一幢三层小楼,住在54号的邻居就是我们院儿的尽头了。院里大约有十几个年龄相近的孩子,我和其中的五个小伙伴儿交情甚好,就在这条小街上,从童年到少年。

我家是院里的“大户”,不仅住着53号的一套房子,而且在楼下还有一大间平房,爸爸挨着平房又盖了两间小一点儿的房子,我们还圈起一块三十多平方米的院子,成了大杂院里的独门独户。白天我们一般在楼下买菜做饭,到了夜晚回楼上睡觉。那些年的孩子谁要是有间独立的卧室,准是大伙儿羡慕的对象。他们常常挤在我的房间里,看连环画,看窗外的阳光。那些年的楼房都是一水儿的红砖青瓦,尤其是渗了水的红砖格外湿润饱满,学画时我调配过许多颜色来描绘这幢小红楼,没有一次让我满意的。那种红,真是由内而外的徐徐漫出,是无比朴素中的一抹奢华。雨过天晴,砖墙逐渐暗淡,我感觉到墙也是会呼吸的,先是吸进雨后的清新,再把胸腔里的底气慢慢呼出来。直到太阳当空照,小鸟叽叽叫,红墙才恢复了往日的郑重。多少次下雨,我就守在窗前,看红墙深了,又浅了……

我家的房顶上长着一棵不知名的灌木,也是一岁一枯荣,后来都有一米多高了,每到春夏都是蓬蓬勃勃的一团碧绿。有人说房顶的植物会让房子漏雨的,劝爸爸除掉它,爸爸说,长得好好的,等漏雨了再说吧。现在我似乎明白了,除了对生命的爱惜,爸爸还有自己的信念,那就是如果你不曾给予、付出过,那么你也没有权利和资格去剥夺——属于他的自由和阳光。瓦楞中的灌木静静生长,在我们居住的十二年里,生机盎然。

十二年,生命初始的一个清浅的轮回。说了一砖、一瓦,就轮到我家的窗户了。那时的窗只是为春夏而敞开的,到了秋冬季就蒙上了厚厚的草绿色的军毯。冬天,我常掀起毯子,心怀敬畏地观看玻璃上凝结的图案,每天都是新奇的图样儿。昨天的拘谨些,今天的就舒展了,说不定明天就改成豪放派了。冬天是一位尽职尽责、苦心孤诣的造型师,修建树木、疏理阳光,还负责为我的童年雕刻出冰清玉洁的花朵。

【2】

我怀念那时的小院儿,有土地、有凉棚,还有稚嫩的果树,想起原来的家总会定格在那个小院儿——记得最初只是用几根木桩子和苇草席儿圈起来的,后来换了许多毛竹,到我上小学那年才垒了砖墙,有一个小小的门楼,苹果绿的木门,应该是很像样的一个院落了。屋子的后窗正冲着一条僻静的小街,街边长满雄壮的梧桐树,到了春天满街都是甜滋滋的桐花的气味。

住过的房子凝固了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是在昏黄的灯下一家人围坐一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是漫天飞雪时屋子中间烧得正旺的火炉,是爸爸亲手制造的家具,是妈妈给我纳的千层鞋底儿、缝的条绒裤子——想起来就像是前生的旧事了。

我家的所有家具都是爸爸做的,有大器的立柜,精致的角柜、高低柜,连妈妈的缝纫机的支架都是爸爸设计的。那时候我们的地板上翻卷着俏丽的刨花儿,屋子里弥漫着木质的清香,火上熬着像海带一样的胶。我故意给爸爸添乱,缠着爸爸非得让他专门给我做个带靠背的板凳,但又不是小椅子。那时我还说不清楚,我想要的是可以折叠的马扎儿。爸爸就在纸上画了幅草图,问我是这个样子吗,我好像获得了莫大的理解,拼命地点头,是,是。才用了两天,我就拿着那个轻便的、舒适的、独家享用的座椅去看露天电影了。想来,旧居也是一幕舞台剧,天天上映着平平淡淡的家长里短。只不过等我们搬走以后,开始改映别人的悲欢离合了。同样的灯火下,有人轻轻的讲,有人静静地听,讲的、听的都是烂熟的故事,生生不息。

凝固,封锁。一套从前的房子不再是家了。从旧居路过,基本没有故地重游的想法,虽说心里极其明白那曾是我们的家,进去看看也许会发现许多过去的痕迹,说不定还能唤起某些昏睡的记忆。然而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进去”的理由。偶尔在路边停留半刻,看上几眼,有淡淡的想念,似乎体会到了时间的流速,一则是时间过得真快啊,另一则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两种旁白都是值得坠上感叹号的,可是还有一则潜台词:既然时间如此无情,我们不如也报以同样的冷漠。

路过旧居的小心思,也就是这样了。前边的主角是时间,后面的主角是我们,两者里应外合——我们活在时间里,旧居存在于心底,在温暖而陈旧的灯火里。有人说,我们在年轻时写下“一切是那么美好!!!”在老去时,轻轻把三个感叹号擦掉。

我想,还是留下一个吧!

【3】

我想,还是留下一声感叹吧,哪怕是仅仅给自己留一个动情的借口。不愿再回旧时居所,实在是因为时过境迁,有一笔划过的意思。所谓触景伤情,是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暗伤。还是努力探问一声吧,那是自以为永远会拥有但回过头来已空空如也的失落。本来,我们是可以过那样的日子的,忙碌、平庸、快乐,自足、互相守着。

我想,我能部分理解那些旧居被拆迁的人临走时的心情。当旧日的生长“环境”被生生剥离,光线、气味、灰尘和影子,齐刷刷地消失了。留存的只有并不牢靠的记忆。站在同一块土地上,然而却没有了家。那么我们还能依靠什么拼贴目光所及的碎片、已经掉转方向的小路,还有关于家的最初的印象。对我而言,我特别感念的是父母给了我自由生长的权利,像是一棵树,虽然并非多么笔直可也算强壮。

不过路过旧居时,总会想起一件小事。我十岁那年,爸爸为我的写字台安了一把锁,他把银亮的钥匙递给我时什么都没说。我大约明白是什么意思。从那一刻起,可以有绝对安全的日记本,可以有自己的小秘密了。那是一场提早的、重大的成人仪式。为了配合爸爸对我的尊重,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那把银亮的钥匙就是一个标记,我的童年完美落幕。

就是那样一条小街,就是那么一个小院儿,能担得起成长的重任,包括信任、承诺和理解,因为一条街的牵连,因为一次回忆而聚拢。时间是一本厚厚的词典,索引是阳光、村庄、午后、钢轨、气息、晴朗、阴天、细雨、暮色、清晨、午夜、街心、流水、青草、葵花、声音、静寂、家园和行走……若干分散的词组构成一幅近于永远的场景,可供回忆的资料重重叠叠,漫漫漶漶。那幢红砖青瓦的楼房算来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了,即将完成作为建筑的使命。再过几年,这里会窜出更高的大楼,我们的旧居又回到了记忆里,一草一木,一点一滴,一砖一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