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11355700000012

第12章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反正就是带着出门。也许他是把它当做文明棍用吧。不过,前不久他搞了这么一出。”虽然是主人问的,迷亭却对女主人说。

女主人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今年春天,他突然给我来了一封信,叫我把圆顶礼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些意外,便写信去问,回信说,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信中命令:二十三日在静冈举行祝捷大会,所以,在此之前速速买好寄来。可笑的是命令之中还有这么一段:帽子一定要买一顶尺寸合适的,西装也要估算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订做……”

“近来,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装了吗?”

“不是的,老兄,是和白木屋西服店弄混了。”

“叫你估摸尺寸去做,不是有点难为人吗?”

“这正是伯父的个性!”

“你怎么办的?”

“没办法,就估摸着做了一身寄去了。”

“你也够胡来的。那么,来得及吗?”

“啊,好歹算是赶上祝捷大会了。后来一看家乡的报纸,报道称,当天牧山翁罕见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铁扇……”

“看来那把铁扇他是绝不离身啊。”

“嗯,他死了,至少那把铁扇,我一定给他放进棺材里。”

“不过,帽子和西服竟然都穿戴上了,不错嘛!”

“那你可想错了。我本来也认为顺利参加了集会,大功告成呢。谁知不久,收到家乡寄来的一个小包,还以为是送给我的礼品呢,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个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特意定做之礼帽,因尺寸稍大,烦劳你前去帽子铺,改小一些为盼。改帽费用,将由这边汇去’。”

“的确够迂腐的。”主人发现天下竟有比自己还迂腐的人,十分满足。隔了一会儿问:

“后来呢,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没办法,只好我把它戴上了!”

“就是那顶帽子?”主人嘻嘻直笑。

“那位伯父是男爵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谁呀?”

“你那位手拿铁扇的伯父呀。”

“不是。他是汉学家。小时候曾经在圣堂里一心研读过朱子学什么的,所以即使在电灯下,也恭敬恭敬地梳着个发髻。真没办法。”他边说便来回搓着下巴。

“可是你刚才好像对那个女人提起过牧山男爵呀!”主人说。

“你是说过的呀。我在茶间里也听见了。”只有在这一点上,妻子也赞同主人的意见。

“是这样说的吗?哈哈哈……”迷亭忽然大笑起来,“那是瞎说的。若是有个男爵伯父,如今我早就当局长了。”他倒是很坦然。

“我也觉得奇怪嘛。”主人露出既欣喜,又担心的神色。

“哎哟哟,敢撒那么大这种谎,居然还装得那么像,你可真是个吹牛高手啊!”女主人佩服得不行。

“那个女人可比起我能装。”

“你也不比她差多少。”

“不过,嫂夫人!我吹牛,只是为了吹牛,而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心怀鬼胎,话中有诈噢。性质恶劣。假如不把雕虫小技与天生的滑稽区别开来,那么,就连喜剧之神也不得不喟叹世人有眼无珠喽。”

“谁知道呢。”主人垂着脑袋说。

“还不是一回事!”女主人笑着说。

我从来没有去过对面那条街。当然没看见过街角处的金田家是什么样子。今天才刚刚听说。由于在主人家从未谈论过实业家,就连在主人家混饭吃的吾辈,也与实业家没有一点关系,甚至十分冷淡。然而,刚才鼻子夫人不期而至,我也就旁听了夫人说话,想象着她家小姐的美貌,以及她家的富贵与权势后,虽然身为猫辈,也不能安卧檐廊,享受清闲了。何况我对寒月君甚感同情之至。对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车夫的老婆,甚至天璋院琴师都已收买,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崩掉门牙的事都探听到了,而寒月君却只知道腼腆地摆弄外褂上的衣带,纵然是个刚出校门的理学士,也未免太无能了。

话虽这么说,可对方是将一个伟大的鼻子安在脸中央的女人,所以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近的。关于这一事件,毋宁说主人太漠然置之,且太穷酸了。迷亭虽然不缺钱花,但像他那么一位‘偶然童子’,为寒月伸出援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吧!看起来,最可怜的,只是那位演讲‘缢死学’的寒月先生了。如果我不亲自出马,潜入敌阵,帮他侦察敌情的话,就太不公平了。

我虽然是猫,却是寄居于将爱比克泰德的大作翻看两页,便摔于桌上的学者之家的猫与世上的痴猫、蠢猫毕竟有所不同。敢冒这点风险的侠义之心,已然存在于尾巴尖里。我并不是欠了寒月先生的情,也不是为了某个人心血来潮,逞英雄。往大里说,这是将“好公道、爱中庸”之天意化为现实的一大壮举。既然那金田太太,未经本人同意,便到处宣扬“吾妻桥事件”等等,既然她派出走狗到别人窗下窃听情报,还将听来的情报得意洋洋地四处散布,既然她不惜利用车夫、马弁、无赖、恶书生、佣婆、产婆、妖婆、按摩婆、傻婆等人,给国家有用之材捣乱,那么,我猫辈也就不客气了。

幸而今天天气很好。虽然冰霜消融,路难走些,但是为了成就道义,我死而无憾。脚底粘泥,在走廊留下梅花爪印,可能会给女仆添点麻烦,但于我而言算不得痛苦。不必等明天,这就出发!我下定勇往直前的伟大决心,跑到了厨房,转念一想:且慢,我作为一只猫,不仅已到达进化之极致,而且论智力发达,也决不亚于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可悲的是喉咙永远是猫的构造,不会说人的语言。纵使顺利地钻进金田府,彻底查清了敌情,也不可能告诉当事人寒月先生。也没办法对主人或迷亭先生传达。既然不会说人话,那就如同土里埋着的金刚钻,虽承受阳光照耀,却不能发光一样纵有超群智慧,也无用武之地。这是去干蠢事,还是算了吧,我犹豫不决地蹲在门槛上。

然而,一旦起意的事,中途放弃,犹如骤雨即将来临,等候间却见乌云从头上掠过,直向邻县飘去,不免叫人叹惜。而且,假如错在自己,另当别论,倘若是为了正义,为了人道,那么就应该勇往直前,白白送命也在所不惜,才是敢于担当的男儿夙愿。至于白白受累,白白弄脏手脚等等,对于猫来说,正是恰如其身分。只因投胎为猫,而不具备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寒月、迷亭、苦沙弥诸公交流思想的本事,但是,正因为是猫,在忍术方面却远比各位先生高超。能成就他人之所不能之事,其本身就是非常愉快的。哪怕只有我一个了解金田家的内幕,也总比无人知晓值得高兴。我虽然不能把所见所闻告诉与人,但是只要让金田家明白事情已经不是秘密,就足够愉快的了。这么多愉快的事在前面等着我,叫我怎么能不去。我还是按原计划去他一趟吧。

来到对面街巷一瞧,那座洋房果然盘踞于街角。想必这家主人也如同这洋房一样,非常傲慢吧!进了大门,将整个外观打量一番,但见那二层楼房的构造除了兀自矗立,以势压人之外毫无所能。迷亭说的所谓“俗调”,莫非就是这样的?

进了玄关向右拐,穿过园子,转到厨房门口,不出所料,厨房也很大,比苦沙弥家的厨房足足大十倍。干净整齐,锃光瓦亮,比起不久前报纸上详细介绍过的大隈伯爵府上的厨房也毫不逊色。“这才是模范厨房啊。”我心里赞叹着,钻了进去。看见那个车夫老婆正站在六、七平方米大小的水泥地上,和金田家的厨子、车夫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这娘们可惹不起,我赶紧藏身水桶后面。只听厨子说:“那个教师是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爷的名字啊?”

“怎么会不知道呢?在这一带,不知道金田公馆的人,除非是个没长眼睛、没长耳朵的废物!”这声音是给金田家拉包车的车夫。

“简直没法说,提起那个教员,就是个除了书本,什么都不懂的怪物。哪怕稍微了解一点金田老爷的身份,他说不定就会畏惧三分的,可是,那家伙就别提了,连自己的孩子几岁都不知道。”车夫老婆说。

“连金田老爷都不怕呀,真是个难缠的木头疙瘩!这有何难,咱们大家伙一起吓唬吓唬他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啊。他净胡说什么金田夫人的鼻子太大啦,金田夫人的脸看着不顺眼啦,太过分啦。也不瞧瞧他自己的面皮,活像个今户陶狸猫!--就他那模样还觉得自己蛮像个人呢,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人。”

“不光是那张脸,你瞧他拎着条毛巾上澡塘子那样儿,多傲慢哪。他就是自以为没有人比他更了不起了。”苦沙弥就连在厨子眼里也没有什么好评。

“干脆咱们一齐到他家墙根去,臭骂他一顿吧!”

“这么一来,他肯定害怕!”

“但是,如果被他看到是我们在骂,就没意思了。刚才金田太太不是吩咐过吗?只让他听见叫骂声,干扰他读书,尽可能拱他上火。”

“这我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表示车夫老婆承担了三分之一大声叫骂的任务。

原来这帮家伙要去捉弄苦沙弥先生。我边想,边轻轻地从三人身旁走过进了室内。

猫脚有形无声,不论走到任何地方,从未发出过笨重的脚步声。宛如腾云驾雾,水中敲磬,洞里鼓瑟,又如“尝遍人间醍醐味,不言冷暖我自知。”不论是“俗调”的洋楼,还是模范厨房,也不论是车夫老婆、包车夫、男仆、厨子,还是小姐、女佣,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爷,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听什么就听什么,伸伸舌头,摇摇尾巴,胡子一支愣,悠悠然归去也。尤其吾猫辈擅长此道,在整个日本国也无人可比。连自己都怀疑,吾辈是否继承了旧小说里描写的猫怪血统吧!传说癞蛤蟆前额里有颗夜明珠,而吾辈的尾巴里,装有嘲弄天下人类的祖传妙药,更遑论天神地佛、生死爱恋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金田府的走廊里穿行,简直比金刚力士踏烂一堆凉粉还易如反掌。这时,连我自己都对自身的能力钦佩万分。当我意识到多亏了咱这条平素所珍爱的尾巴时,便更觉不可慢待它了,理当顶礼膜拜吾辈那尊敬的尾巴大明神,祈祷它猫运长久。想到这里,我低头看去,却总是找不准方向。我必须对着尾巴行三拜之礼。为了看见尾巴,扭转身子时,尾巴也随之扭转;想要追赶尾巴,而扭过头去时,尾巴也保持着等距离向前转去。不愧是天地玄黄,尽收纳于三寸之尾的灵物,毕竟不是吾辈能够对付的。我追逐尾巴七圈半,筋疲力竭,方才作罢。眼前有点天旋地转,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这有何妨,我晕头转向地四处乱闯。

忽听得纸拉门里有鼻子夫人说话声音。就是这儿,我立刻站住,竖起两耳,屏息倾听。

“一个穷酸教员,还那么神气!”正是那鼻子夫人尖声尖气的声音。

“嗯,的确是个狂妄的家伙!先折腾折腾他,让他吃点苦头!那个学校里有咱们的同乡。”

“有谁啊?”

“有津木乒助,福地岸水虿。可以托他们去嘲笑那个穷教员!”

我不知金田家乡何处,只觉得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有点吃惊。只听金田继续问道:

“那个家伙是英语教师吗?”

“是,据车夫老婆说,他专教英语入门什么的。”

“反正贼对不是个正派教员!”

把‘绝对’说成‘贼对’,叫我不能不捧腹。

“前几天我遇见乒助,他说‘我校有个奇怪的家伙。学生问:‘老师,番茶用英语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番茶就是savage::tea,’这已经在教员当中传为笑柄。他说,‘就因为有了这么个教员,搞得其他人都不得安宁。’他指的大概就是那个家伙吧!”

“肯定是他,不会有错。一看面相就知道会说出那种蠢话来,还装模作样留着胡子。”

“不知羞耻的东西!”

留胡子就不知羞耻的话,我们猫族可就没有一只配活着了。

“还有那个叫什么迷亭,还是‘酩酊’的家伙,纯粹是个疯疯癫癫的跳梁小丑。跟我胡诌什么伯父是牧山男爵,看他那副长相,就觉得他不可能有个男爵伯父嘛。”

“也怪你笨,也不管是哪里的杂种说的话你都相信。”

“你说我笨?还不是因为他欺人太甚吗?”鼻子夫人觉得非常后悔。

奇怪的是,他们一言半语都没有提及寒月。到底是在我潜入之前早已结束了评论呢,还是他已经落选,不值一提了呢?这一点令人忧心,却毫无办法。我佇立思考时,只听隔着走廊对面房间的铃声响起。看样子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机不可失!我直奔那边而去。

来到跟前一看,一个女人在高声讲着什么,听她声音很像鼻子夫人,由此推测,她便是这府上的小姐--那位驱使寒月君投河未遂的尤物吧!只可惜乎隔着一纸隔扇,不得一睹芳容,无法确认她的脸中心是否也供奉一只硕大的鼻子。不过,听她说话腔调以及粗重的鼻息等等综合判断,应该不会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塌鼻子。那女子一直说个不停,对方的声音却一点也听不见,这恐怕就是人们常说的“电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