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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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照例潜入金田宅邸。

为何说是“照例”,现在已无需做什么解释。即是表示已经到了将“多次”加以平方的程度的词语。干过一次的事,还想再干第二次,干过两次的事,就想干第三次,这种好奇心不只限于人类才有,即使是猫,也是带着这一心理特权降临于世的,这一点必须请人类认识到。反复干过三次以上的事情,才冠之以习惯这个词,这种行为是生活的需要与进化,在这一点上,我们也和人类是一样的。假如有人对于我这么频繁地往金田家跑产生疑问,那么,在人类提问之前,我要先反问一句:为什么人们从嘴吸进烟雾,又从鼻腔喷出?人类既然不知羞耻地肆意吞吐这种既不果腹,也不补血的玩意儿,就不要那么大声责怪我出入金田家。金田家便是我的香烟!

使用“潜入”这个词,多少有些不恰当,听上去和小偷、奸夫差不多似的。我去金田公馆,虽然没有受到邀请,但也绝不是为了偷点鲣鱼干,或者跟那只鼻眼痉挛般地聚集在脸心的哈巴狗密谈。--什么?侦探?太荒谬了!要说这世上干哪一行的最下贱,我觉得没有比侦探和放高利贷的更下贱的了!不错,为了寒月,我萌生了猫族不该有的侠义之心,曾一度偷偷去侦查金田家的动静。但只去了那一次,尔后再没有干过那种有悖于猫族良心的卑鄙勾当。--也许有人问:既然如此,又为什么用“潜入”这种不确切之词?--说来,这里面还颇有意趣哩。我本以为,天空为覆万物,大地为载万物而存在。--不论怎样喜欢强词夺理的人类,也不会否定这一事实的。那么,若问为了开天辟地,他们人类究竟花费了多大力气,岂不是寸功也不曾有过吗?将并非亲手创造的东西据为己有,是没有道理的吧!据为己有倒也罢了,可有什么理由禁止他类出入呢?人类卖弄小聪明,在这茫茫大地上,筑起围墙,树起木桩,画地为界,据为某某所有。这些所作所为恰如以绳圈天,要求这一片是我的天,那一片是他的天一般可笑。假如可以将土地切割成小块,按坪论价地买卖所有权的话,那么,我们呼吸的空气,也可以切成一尺见方的小块进行买卖了。假如既不能零售空气,又不能分割天空的话,那么,土地的私有岂不是也不合理吗?由于吾辈猫族依据如是观,奉行如是法,因此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然,不想去的地方是不肯去的,而想去的地方,不问东南西北,大摇大摆地,慢慢悠悠前去便是。对于金田之辈,何必顾虑!--然而猫族的可悲之处在于,论力量毕竟不是人类的对手。“强权即是公理。”既然生存在有这一格言的这个尘世上,那么,再怎么有理,猫的逻辑也是行不通的。硬要行得通,就会像车夫家的老黑一样,会冷不防挨一顿鱼贩子的扁担。真理虽然在我这里,权力却在别人那里。此时只有两条路:或委屈求全,唯命是从,或偷偷摸摸地我行我素。我当然选择的是后者。然而,由于必须提防挨扁担,就不得不“潜入”。因此之故,我才潜入金田宅邸。

随着潜入次数增多,我虽无意当什么密探,但是,金田一家子的大事小情却映入不屑一看的我的眼帘,刻在了我不愿记忆的脑子里,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鼻子夫人每次洗脸时,总是仔仔细细地擦她的鼻子;富子小姐非常贪吃阿倍川年糕;还有金田君--金田不像太太那样,是个塌鼻子。不单是鼻子,整个脸都是扁平的。以至于叫人不能不疑心:莫非是小时候打架,他被坏孩子掐住脖子猛劲摁在墙上挤压过,结果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那张脸依然平坦。

不用说那是一张极其安稳、毫无危险的脸,但是总觉得缺乏变化。不论多么愤怒,依然是一副平静的脸。--就是这位金田君,他吃金枪鱼片时,总是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秃头。他不仅脸是扁的,个子也矮,所以不管什么场合,总戴着一顶高帽,穿一双高齿木屐。车夫觉得他这打扮很滑稽,将这些说给书生听,书生钦佩地说:“你的观察力很敏锐……”--诸如此类,就不一一赘述了。

最近我从厨房旁穿过院子,躲在假山后面观察前方。如果发现房门紧闭,静悄悄的,便慢慢地爬进去。如果人声嘈杂,或者觉得有可能被客厅里的人看到的话,便绕到水池东边,从茅房旁神出鬼没地钻进檐廊下面。我没干过坏事,没有必要躲躲藏藏,或是害怕什么,但是,如果在那里撞上人这种无法无天的家伙的话,就只好认倒霉了。因此,假如世上的人都成了大盗熊坂长范之流,那么,不论是怎样有德行的君子,也会采取我这种态度的。金田君乃一堂堂实业家,所以不必担心他会像熊坂长范那样,抡起五尺三寸的大刀对付我,但是据我所知,他有个拿人不当人的毛病。既然拿人不当人,自然也会拿猫不当猫的。由此可见,身为猫者,不论多么有德行,在这个公馆里也绝不可掉以轻心。然而,正是“不可掉以轻心”这一点,让我觉得有趣。所以我如此频繁地出入金田家,说不定纯粹是为了冒这个风险呢。这个问题,待我日后好好思考,待我将猫的思维彻底剖析后,再向你们宣讲吧。

不知今天的情况如何?我这么琢磨着,将前额贴在那假山的草坪上,向前方了望,只见十五榻榻米的客厅大开着窗门,洒满三月阳春。室内金田夫妇正和一位来客说话。偏巧鼻子夫人的鼻子正对着我所在的方向,隔着池塘,盯着我的额头。我被鼻子盯着看,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金田先生幸好转过脸去面对着客人,他张扁脸只能看到一半,而鼻子的所在也不明了。不过,由于花白胡须从各处乱糟糟地滋生,所以不费劲儿,就可以得出结论:胡须的上端应该有两个窟窿才对。我顺便驰骋起了遐想:假如春风总是吹拂这般平滑的一张脸,想必相当轻松吧!

来客在三人之中,面相最为平庸。正因为其平庸,关于他的相貌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介绍的。说到平庸,倒也不是坏事,但若平庸到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的话,则未免令人悲悯!背负着这么一副无聊至极的面庞,降生于明治太平盛世的那位来客,到底是何方人士?我如果不照例钻进檐廊的地板下,聆听一下他们的谈话,是不会知道的。

“……因此,内人特意到那个家伙的家里登门拜访,了解情况……”金田君的口气依然很傲慢。虽然傲慢,却并不严厉。说话也和他的面孔一样地无趣而庸俗。

“是的,因为他教过水岛先生……是的,是个好主意……是的。”

满嘴“是的,是的”的人是来客。

“不过,总觉得他那个人很难缠。”

“也难怪啊,苦沙弥就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哪。从前他和我住在一个公寓的时候,就跟滚刀肉似的,想必您觉得很头痛吧?”客人瞧着鼻子夫人说。

“先不说什么头痛不头痛的,我跟你说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在别人家受过这种不礼貌的对待呢!”鼻子夫人说话时还是那样呼哧呼哧的。

“他说了什么不礼貌的话了?他从前就是个特别顽固的家伙。只要看看他十年如一日只会教英语入门,就可见一斑啦。”客人十分得体的附和着。

“唉呀,内人问他什么,他的回答总是夹枪带刺的,简直没办法跟他说话……”

“这可真是不像话!人一有点学问,就容易自以为是,再加上贫穷,就会争强好胜……这么说吧,这世上有那种无法无天的刁民。自己不干活,还老是跟有钱人对着干,不以为耻……就好像有钱人把他们的财产给卷走了似的,太可笑了。哈哈哈……”客人似乎心情大好。

“唉,简直是荒谬绝伦!之所以如此,毕竟是由于没见过世面,导致的任性胡为。所以,考虑到还是稍稍教训教训他,让他收敛一下为好,就让他尝了尝苦头……”

“有道理。那么,那家伙一定收敛了吧?这么做也完全是为了他好嘛!”客人没等聆听是怎么治的,就先表示了赞成。

“你想不到吧,铃木兄,他是个多么顽固的家伙。听说他到学校,竟然不理采福地君和津木君。本以为他是心怀歉疚而默不作声呢谁知道,据说最近他竟拿着手杖,追赶毫无过错的舍下书生。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干出那种蠢事来呢。简直是破罐破摔,脑子有点不正常了!”

“什么?他怎么又做出这等粗野之事来了呢……”连这位精明的来客听了这个事,都有点奇怪了。

“唉,其实就是因为舍下的书生从他面前走过时说了点什么,他便立刻拿起手杖,光着脚追了出来。就是那孩子小声嘀咕了几句,可毕竟是个孩子啊,他可是个满脸胡须的大人,还是个教师哪!”

“对呀,还是个教师哪。”客人附和道。金田君又重复了一遍:“还是个教师哪。”

既然是个教师,纵然受到天大的侮辱,也应该像个木头人似地乖乖忍受,看来这是三人的一致看法。

“还有那个名叫迷亭的家伙,完全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只知道信口开河,胡诌八扯。我还第一次遇见这么怪的人呢。”

“啊,您是说迷亭吗?如此看来,他还是那么爱吹牛啊。夫人也是在苦沙弥家见到他的吗?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那家伙以前也和我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室友,就因为他总爱捉弄人,我经常和他干架。”

“像他那种人,谁能受得了啊。其实撒谎骗人倒也罢了,碍于朋友情面啦,不得不附和几句啦,那种场合,任谁也会说些言不由衷的话的。可是只要那家伙不吭声就没事了,他却一味的胡说八道,结果搞得无法收场。我真不明白,他那么胡言乱语到底图的是什么,居然大言不惭地瞪着眼睛说瞎话啊!”

“您说得没错。撒谎已经成了他的嗜好,所以更才难缠哪!”

“你说说,我好不容易特意去了解水岛先生的情况,也被他给搅合了。我又生气,又后悔……即便如此,人情往来还是要讲的。既然到别人家去了解情况,总不能假装不懂人情,这事咱可做不出来。所以,后来我打发车夫给他家送去一箱啤酒。可是,你猜怎么着?他说:‘我没有理由接受这份礼品,拿回去吧!’车夫说:‘只是略表谢意,还请收下!’他却说:‘这也太可恶了吧。我天天吃果子酱,可从来没喝过啤酒那种苦水!’说罢,转身进屋了。你瞧,多么失礼啊,有他这么说话的吗?”

“的确很过分!”客人这回好像是打心里觉得过分了。

“因此,今天特地请你来,”金田君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对那些愚蠢的家伙,原来暗中捉弄他们一番也就算了,可还是惹出了点麻烦……”说着,金田君像吃金枪鱼片时一样,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秃头。

当然,由于我是躲在檐廊的地板下面,所以他到底真的拍了秃头没有,是不可能看见的,不过近来,他那拍打秃头的声音咱已听得耳熟了。如同尼姑擅于辨别木鱼声一般,我即便藏身于地板之下,只要那声音清晰,立刻就能够辨别出那是金田君在拍打秃头。

“所以,想麻烦老弟一下……”

“只要是我能帮到的,请千万不要客气……我这次能调到东京来工作,还不都靠您万般操心呀。”客人非常痛快地答应了金田君的请托。听口气,这位客人也是得到过金田君照拂的人。哎呀,看起来事情发展得越来越有的瞧了。只因今天天气好,我才改了主意前来偷听,万没想到会听来这么好的内容。这可真是歪打正着啊!

我很想知道金田君对来客所求何事,便趴在檐廊下面侧耳细听。

“苦沙弥那个怪物,不知为什么给水岛出谋划策,话里话外地暗示他最好不要娶金田小姐……是这样吧?鼻子。”

“岂止是暗示啊。他说什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傻瓜,会娶那种货色的女儿!寒月兄,绝对不可娶她哟!’”

“‘那种货色’真是太无礼了!他当真说了那种粗话了吗?”

“何止是说过,是车夫老婆亲口告诉我的。”

“铃木君,怎么样?你都听见了吧。看来很不好对付的。”

“不好办哪!这种事情和别的不同,按说外人是不该妄加置喙的。苦沙弥就算再呆气,这点道理也该明白的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所以啊,你从学生时期就和苦沙弥同吃同住的,不管现在怎样,听说从前相处得还算亲密,我才拜托你见到他,一定要彻底晓之以利害。好吗?也许他会发火,但发火是他的过错。只要他识相些,我一定会充分关照他的,而且也不会再惹他生气。不过,他若是执迷不悟,我们也会以牙还牙的。就是说,那么顽固不化,吃亏的是他自己。”

“是的,正如您说的那样,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吃亏的只是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我会好好劝告他的。”

“另外,向我家小姐求婚的人多得很,并非一定嫁给水岛先生。不过,经过了解,此人学识和品格还都不错,所以,如果他努力钻研学问,不久能考上博士的话,或许有希望结亲。这个意思,你不妨也不露声色地让他知道。”

“让他知晓这一点,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激励,就会更有学习的劲头了。太好了。”

“还有,就是那个事很怪……我觉得与水岛的身份不符,可他却口口声声称那个怪物苦沙弥为老师。对苦沙弥说的话,好像大多听从,这很麻烦。当然了,我女儿也不是非水岛不嫁,所以,不管苦沙弥说些什么,捣什么乱,对于我们来说,都没有影响……”

“只是水岛先生怪可怜的。”鼻子夫人插了句嘴。“水岛这个人我还没有见过。总之,能和我家结亲,是他一辈子的福气,想必他本人应该不会不愿意吧!”

“是的,水岛先生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可是苦沙弥啦,迷亭啦,这些怪物总是这个那个的说三道四嘛。”

“这就不好了。这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做的事。回头我到苦沙弥家去,好好和他谈谈。”

“啊,那就请你费心啦。还有,实际上水岛的情况苦沙弥最了解,可是上次内人去他家时,由于遭遇了刚才说过的那种不愉快的状况,没能很好地打听。所以,希望你这一次去,能替我们仔细了解一下水岛的德行才学等各方面的情况。”

“知道了!今天是星期六,我现在就去的话,他应该已经回家了。不知他近来住在哪儿?”

“从我家门前往右去一直走到头,再往左走一百多米,有一个摇摇欲坠的黑墙房子,就是他家。”鼻子夫人说。

“这么说,就在附近喽。这就更好办了。我回去时顺道去一趟好了。很容易找的,一看门牌就知道了。”

“不过,他家的门牌可是时有时无的噢。恐怕是用饭粒把名片粘在门上的吧,一下雨就被冲洗掉了,于是,到了晴天再粘上。所以门牌是靠不住的。与其这么费事,何不干脆钉个木牌多好啊,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真叫人吃惊!不过,打听一下黑墙要倒的那家在哪儿,估计就知道了吧?”

“嗯,那么肮脏的人家这条街上找不到第二家,很好找的。啊,对了,对了,如果还是找不到,倒有个好标识,只要寻找房顶上长草的房子,准没有错。”

“真是个有特色的人家啊。啊哈哈……”

我若不趁铃木大驾光临之前回去,怕是有些不妙。听了这些议论,也足够了。我从檐廊地板下面一直走到茅厕,再往西拐去,从假山后边来到大路上,快步走回房顶长草的房子里,若无其事地绕到客厅的檐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