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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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主人家的房子后面有个十坪大小的茶树园子。虽没有多大的地方,却是个清爽惬意地晒太阳的好地方。每当家里的孩子们吵得我不能消消停停睡午觉的时候,或者闲得无聊、肚子不舒服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养一养我的浩然之气。金秋十月的一个小阳春之日,风和日丽,午后两点左右,我吃完午饭,舒舒服服睡了个午觉之后,便移步至茶树园,捎带着活动活动身体。我嗅着每一株茶树的树根,来到了西侧杉树篱笆跟前,发现一只大黑猫正躺枯菊丛上呼呼大睡。它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我走近,又好像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似的,伸着四肢,打着响亮的鼾声,舒坦地躺着睡大觉。偷偷跑进人家的院子里,居然还睡得如此坦然,使我不能不为它的胆量感到吃惊。它是一只没有杂色的黑猫。刚过正午的太阳,将透明耀眼的光线洒在它的皮肤上,使它那熠熠发光的软毛之中仿佛即将燃起肉眼看不见的火焰。它有着堪称猫族王者般的伟岸体魄,比我的身体足足大了一倍。出于赞赏之念与好奇之心,我竟然忘却一切,呆呆地站在它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瞧着它。就在这时,刮来一阵小阳春时节的微风,轻轻掠过伸展到杉树篱笆上的梧桐枝桠,两三片梧桐叶,飘然落在枯菊丛中。这位大王突然睁开它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那景象直到今天我还记忆犹新。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比人类特别珍重的琥珀还要晶莹剔透。它一动也不动,将其双眸深处射出的锐利目光集中到我的窄小额头上,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我觉得,以大王的身份,这样说话多少有些粗俗,然而它那洪亮的声音里却蕴藏着足以吓退猛犬的霸气,因之我也颇感畏惧。可是,如果不回答它,有可能惹他不快。于是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的,冷淡地回答:“在下是猫,还没有名字。”但是此时,我的心脏自然比平时跳得厉害。他以极为轻蔑的语气说:“哟?你也算是猫?真是笑死老子了!那么,你住在哪儿?”简直是目中无人。“我就住在这个教师的家里。”我答道。它接口说:“老子就猜到是这么回事。一看你痩成这模样就知道了!”真不愧是猫大王,说话盛气凌人的。从它的谈吐来看,不像是有身份人家养的猫。不过,看它那脑满肠肥的样子,多半是成天养尊处优,不愁吃喝。我不由得问道:“那么请教一下,你怎么称呼啊?”“老子是人力车夫家的老黑呀!”他器宇轩昂地回答。这车夫家的老黑,是这一带无人不知的霸道猫。但是因为它是车夫家的猫,凭着身体强壮,毫无教养,所以猫猫们都不和它来往。它成了被大家敬而远之的家伙。我一听到它的名字,便心神不定起来,同时对他有点轻蔑。我首先想看看它无知到何等程度,就和它进行了如下的对话:

“你觉得,车夫和教师到底谁更了不起啊?”

“还用说吗,当然是车夫厉害啦。瞧瞧你家的主人,瘦得皮包骨头的。”

“你真不愧是车夫家里的猫儿,一看就特别壮实。看起来你在车夫家里,天天吃香喝辣的了。”

“瞎说什么呀!老子不论走到哪个地界,都不会发愁吃的东西。你这小家伙也别老是在这个茶树园里转来转去,跟在老子后边出去走走,保管你不出一个月,就变成个胖猫了。”

“这个事以后再拜托老哥吧!不过,要说住的方面,我还是觉得教师家比车夫家要宽敞呀。”

“蠢驴!房子大有啥用,能填饱肚子吗?”

它好像发了火,使劲抖动着那削尖的紫竹般的耳朵,抬起屁股大摇大摆地走了。打这以后,我和老黑就成了知己。

后来,我常常和老黑碰面,每次它都大肆吹嘘一通自己,跟它的主人车夫一个德行。我前面提到的那些有关人类干的缺德事的传闻,其实也是从老黑这听来的。

一天,我和老黑照例躺在暖融融的茶园里瞎聊时,它又开始了自吹自擂,尽管还是重复老一套,却说得津津有味,然后问我:“小家伙,你以前抓过多少只老鼠啊?”若论智力我自信比老黑要高出很多,可若论力气和勇气,我绝对比不了老黑,话虽如此,当我听到老黑这样发问时,还是感到非常难为情。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不能不如实相告。我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其实我一直想捉老鼠,只是还没有捉到过一只呢。”老黑哈哈大笑起来,鼻头两侧伸展的长胡须抖个不停。老黑原本就是个目空一切的主,根本没有什么头脑。所以只要我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噜咕噜声,假装极其恭顺地在聆听它吹牛的话,它便是很容易对付的猫。和它熟识之后,我很快就摸到了它的这个脾性,所以在这种场合,如果勉为其难地为自己辩解,只会使局面越发变得对自己不利,这么做是很不明智的。不如索性由着它炫耀自己捉老鼠的光辉历史,把它糊弄过去算了。打定主意后,我便诱导它说:“像你这样的前辈,一定捉过很多老鼠喽。”它果然顺杆往上爬,十分得意地回答:“也不算太多吧,反正三四十只总是有的。”然后它又说:“一两百只老鼠,老子一个人也不在话下,可要是碰到黄鼠狼就犯难了。有一次,老子遭遇了黄鼠狼,可算是领教了。”“是吗?真的·”我随声附和着。老黑眨巴着大眼睛说:“那是去年年底大扫除的时候。我家老爷拿着-袋石灰要放进檐廊下面去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一只大黄鼠狼受了惊吓,猛地窜了出来。”“呀!”我惊呼了一声。“说是黄鼠狼,其实比老鼠稍大一点儿。小畜生,看你往哪跑,老子在后面紧追不放,一直把它追进了地沟里。”“哇,你真有本事!”我为它喝彩。“可是,你猜怎么着?到了关键的时候,这家伙使出了它的最后一招--放臭屁。哎呀,别提多臭了!打那以后,一看见黄鼠狼我就犯恶心。”说到这里,老黑仿佛又闻到了去年的臭味儿似的,伸出一个前肢在鼻头上来回蹭了两三遍。我也挺同情它的,想给它打打气,就说:“可是老鼠只要被你一盯上,就休想活命啦。你真是个捕鼠‘名人’,经常吃老鼠,所以才这样丰满,毛色这样油亮吧?”我为了讨老黑的欢心,这样问道。没想到事与愿违,它喟然长叹一声道:“想起来真是没意思,不管老子怎样拼命捉老鼠,结果呢……世上没有比人类更加不讲道理的了。他们把我捉到的老鼠全都拿走,送到派出所去啦。警察不知道是谁捉到的,按照一只老鼠五分钱给予奖赏。我家老爷托老子的福,已经赚了一元五角钱了,可是从来没有给老子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你知道了吧,人类这东西,就是装模作样的强盗呀。”看来就连老黑这个无知的家伙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这事甚为愤怒,连背上的毛都倒竖起来了。我看到它这副样子有点害怕了,安慰了老黑几句赶紧回家了。从此以后,我下定决心不去捉老鼠。而且也没有给老黑当跟班,跟着他到处去寻找老鼠以外的美食。吃美食,哪比得上睡大觉舒服啊。看来住在教师家里,连咱猫族也会染上教师那种惰性。不小心着点,说不定很快会患上胃病的。

说到教师,我家主人近来似乎也悟出他在水彩画上终究不会有什么成就的,因为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里写了如下一段话:

在今天的聚会上第一次见到某公。据说他曾是个放浪不羁之人。果真是一副颇通此道的风貌。此类善解风情的男人,自然招惹女人欢心。因此与其说某公风流,倒不如说他是被逼无奈,不得不这般风流更确切些。听说他娶了个艺妓做老婆,真真羡煞人也!其实,那些个说人家风流的人,多数是自己缺少风流的资格罢了。而以情场老手自居的那些人中,也有许多人并不具备风流的资格。这些人并非被逼无奈,却硬要猪鼻子插大葱--装相。他们就如同我画的水彩画那样,纯粹是瞎耽误工夫。尽管如此,他们却自我感觉甚好,以为只有自己才配叫做风流人。如果只要去酒馆喝喝酒,造访一下“待合”就可称为情场老手的话,那么我也有理由说,我能够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水彩画家了。正如我画水彩画不如不画一样,比起那些冒充情场老手的蠢货来,反倒是乡下来的土里土气的呆子要高尚些个。

对于主人这番“情场老手论”,我难以苟同。况且,羡慕别人娶艺妓为妻这等卑劣的想法,作为为人师表的主人,是不应该说出来的。不过,他对自己的水彩画的点评倒是蛮准确的。尽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自负心却难以去除。隔了两天,他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中写到:

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觉得怎么也画不好而弃之一边的水彩画,不知何人给它镶了个漂亮的镜框,挂在“楣窗”上。这幅画一旦被装进镜框,连我自己也觉得一下子像样子了,满心喜悦。如此一来这幅画还真是不错。我独自终日欣赏,就在这时,天亮了,我醒来一看,那幅拙劣如旧的画也随着旭日东升,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

可见主人连睡梦里也放不下对水彩画的迷恋。如此看来,我家主人慢说是水彩画家,就连老夫子日记里谈论的“风流人”也不够格喽。主人梦见水彩画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见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美学家前来拜访主人了。他刚一坐下,开口就问:“画得怎么样啦?”主人貌似平静地回答:“遵从你的忠告,我正在努力写生。正如你所说的那样,通过写生的方式,能够充分理解过去不曾留意的物体形态和色彩的细微变化等等。西洋人自古就主张写生,所以西方绘画才会有今天的辉煌成就。真不愧是安德里亚·特尔·萨尔特啊。”他只字未提日记的事,却再一次赞美了一番安德里亚·特尔·萨尔特。美学家一边笑,一边搔着头说:“实话跟你说吧,那是我瞎编的。”“什么瞎编的?”主人还没有意识到受了愚弄。“你还不明白?就是你一个劲儿钦佩的那个安德里亚·特尔·萨尔特呗。那是我随口编造的。没想到你老兄竟如此当真。哈哈哈……”美学家大为开心。我在檐廊上听到这番对话,不禁想象起主人在今天的日记里会怎样记下此事。这位美学家是个专门以胡诌八扯一些没影儿的事愚弄别人为乐的家伙。他似乎根本没有顾及安德里亚·特尔·萨尔特这个玩笑会在主人的“情弦”上弹出怎样的音响,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因为我有时候开个玩笑,人们就把它当真,所以就感觉开玩笑可以引发极大的滑稽美感,特别有趣!不久前,我对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曾经劝告并说服了吉本,没有用法文撰写其世纪大作《法国革命史》,而是改用英文出版了这部作品。谁知那个学生记忆力超强,他在一次日本文学会的发表演讲时,一本正经地把我告诉的话鹦鹉学舌了一遍,真是滑稽。当时听讲的有一百人左右,竟然都在认真倾听呢。还有,前些天,在一次有文学家参加的聚会上,有人提到了哈里森的历史小说《赛奥法诺》,我当即评论说:‘那部作品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尤其是那段女主人公之死的描绘,真是鬼气袭人啊。’我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一位百科全书先生马上附和道:‘不错,不错,那段描写可谓是妙笔生花呀。’我由此知道那个家伙也和我一样,并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患神经性胃病的主人睁大了眼睛问道:“你这样信口胡编,万一对方读过那部书,你可怎么下台呢?”主人的问话给我的感觉,似乎是骗人没有关系,只是被人揭穿的话,可就太难堪了。这时美学家却毫不在意,说道:“怕什么,遇到那种情况,只要说是和另外一本书搞混了什么的,不就行啦。”说罢嘎嘎嘎的笑起来。别看这位美学家戴着金丝边眼镜,他的德行却和车夫家的那只老黑不相上下。主人默默地吸着日出牌香烟,吐着烟圈,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可没你那个胆子。”那美学家也露出“正因为你缺乏胆量,所以你再怎么画也画不出来。”的眼神,接着说下去:“不过话说回来,玩笑归玩笑,绘画这件事的确非常难。据说莱奥纳尔德·达·芬奇曾命他的弟子去临摹教堂墙壁上的水渍。这也自有其道理,上茅厕时,只要目不转睛地观察那渗着雨水的墙面,自然就是一幅绝妙的天然图案。老兄若用心去茅厕写写生,肯定会画出一幅非常有趣的画来。”“你又在骗人吧?”“没有啊,这可是千真万确。你不觉得他的话很有见地吗?这话只有达·芬奇才说得出。”主人说:“嗯,确实是很有见地。”主人认了一半输,不过,到现在他似乎还没有在茅厕里写生过呢。

车夫家的老黑,后来成了跛子。它那很有光泽的毛也逐渐退色、脱落了。我曾经赞美过的那双比琥珀还要明亮的眼睛里现在满是眼屎,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它变得意气消沉、日趋衰弱了。我在茶园最后一次见到它那天,我问他:“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它说:“黄鼠狼的臭屁和鱼铺老板的扁担我是受够啦。”

在赤松林之间点缀出两三层红色的红叶如往昔梦境一般谢落,洗手钵旁边的交替飘落花瓣的红白山茶花也已散尽。照在南面三间半长的廊子上的冬日早早就已倾斜,几乎天天刮起寒冷的北风后,我睡午觉的时间仿佛也被缩短了。

主人每天都到学校去,一回到家就钻进书斋里。客人一来,他就对人家唠叨“不想干教师了,烦死了。”水彩画也很少画了。他还说胃散也没有效果,不再吃了。白天,两个小孩子一天不落地去上幼儿园,倒是清静。她们一回来,就唱歌,拍球,有时揪着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来。

我因为没福气吃美食,所以没长胖,不过体格还算健康,也没有变成跛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日子。老鼠我是坚决不捉的。到现在我还是讨厌那个女仆。尽管仍然没有人给我起名字,但是欲望这东西是没有穷尽的,我打算这辈子就做个无名猫,在这个教师家里住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