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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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女仆刚去了浴池,还没有回来。孩子们睡得正熟。主人去芋坂吃罢米粉团回来,依旧关在书房里。女主人嘛,不知在干什么,大概是在打瞌睡,梦见了山药吧?不时有人力车从门前跑过,响动过后更觉冷清。不论是我的决心、气概,还是厨房里的光景,四周的冷清,整个气氛都是那么悲怆,俨然自己就是猫中的东乡大将。置身于这种境界,必然会在紧张之中感受到某种愉快,虽说任谁都会这样,不过,我发现在愉快的深处还存在着一大忧患。

与鼠作战,就是为了捕老鼠,不论来多少只老鼠也不可怕。问题是,如果不清楚老鼠的出处,就会非常被动。根据综合周密观察后取得的资料,我判断老鼠出处大概有三条路线。第一,如果是地沟里的老鼠,一定是顺着下水道进入水池,再绕到炉灶后面。那么,我就藏在灭火罐后面断其退路。第二条路线,老鼠也许是从往地沟里放掉洗澡水的石灰眼儿里钻进浴室来,出其不意地溜进厨房。如果是这样,我就在锅盖上蹲守,老鼠一出现在眼皮底下,立刻一跃而下,一举擒获。另外还有一条线路,我又巡视了一圈,发现柜橱右下脚被咬了个月芽形的洞,我怀疑这是为了老鼠出入而制造的。凑近一闻,果然有老鼠的味儿。假如老鼠从这儿攻进来,我就靠柱子做掩护,先放它们过去,再从侧面杀出来,一爪致命。

万一它们从顶棚上出来呢?我仰头一看,上面被油烟熏得漆黑,在灯光照耀下,宛如倒挂地狱一般,按我眼下的本事,上不去也下不来的。那老鼠就更不可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了,所以,这条线路可以不去提防,不过,仍有三面受敌的危险。假如老鼠从一个方向攻来,我闭上一只眼睛也能把它们击败。若是两路进攻,也自信能够想出办法击退它们。但是,假如它们三路围攻,不管怎么认定我生来就会捕鼠,也束手无策了。既然如此,何不向车夫家的老黑求援?但这有损于我的威严。如何是好呢?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好法子来。

这种时候,最能使自己安心的捷径,便是认定那样的事不会发生。人总是把无能为力的事情当做不会发生。首先请诸位展望人世间,昨天娶到家的新娘,说不准今天就会谢世吧。然而,新郎不是满口的山茶花千代啦,八千代啦,面无愁容吗?面无愁容并非因为不值得忧愁,而是因为再怎么发愁,也不能起死回生。我断言绝对不会发生三面夹攻虽然毫无根据,但认定不会发生,比较便于稳定情绪。万物都需要安心。我也想要安心。因此认定三面夹击绝不会发生。

尽管如此,我仍然放心不下。为什么会这样?左思右想才明白了,原来我是对于这三个方案,选择哪一个才是上策的问题,苦于得不出明确的结论而烦恼。老鼠若从橱柜攻来,我有对策;如从浴室攻来,我有计谋;若从水槽上来,我也有迎头痛击的成竹在胸。但是,倘若必须在三者之中确定一条战线的话,我可就无法决断了。据说当年东乡大将,对于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究竟会取道对马海峡,还是会出现在轻津海峡,或是远远绕过宗谷海峡,曾经非常担忧过。而今我从自己的处境出发想象一下,便非常理解他当时难以决断的心情了。我的整体情况不但和东乡阁下很相似,而且对于眼下的非常处境,也与东乡阁下同样的煞费苦心。

我正在专注地思考战略战术,突然那扇破格子门被人拉开,探进了女仆的脸。说她只露出脸,并不等于她的手脚没有进来,而是因为其他部位用夜眼看不清,唯独那张脸色彩鲜明地映入我的眼眸。她的脸平日就红红的,沐浴后更红了。她一回来,就早早把厨房门锁了,大概是因为昨夜失窃的事,加了小心。

书房里主人在喊,把手杖放在他的枕旁。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要把手杖摆放在枕旁呢?他应该不至于想入非非,以易水壮士自居,倾听龙吟悲歌吧!昨日枕旁摆山药,今日摆手杖,不知明天将会是什么。

夜色未深,老鼠还不见动静。大战在即,我得先休息一会儿。

主人家的厨房里没有天窗,只在客厅的门楣处开了个一尺来宽的洞,以便冬夏通风,代替天窗。潇洒散落的寒樱,随风钻进洞内。嗖嗖的风声使我惊觉,睁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照进来的朦胧月色,将炉灶的影子斜映在地盖上。我担心睡过了头,抖了两三下耳朵,倾听家里的动静,只听到那座挂钟和昨夜一样嘀嗒嘀嗒走着。老鼠快要出洞了!会从哪儿出来呢?

壁橱里响起咯吱咯吱的响声,它们似乎正用爪子摁住碟子边,偷吃碟子里的食物。好哇,它们要从这里出来,我就蹲在洞旁守候起来。可是左等右等一直不见打算出来的意思。碟子的响声没有了,好像又去翻弄大碗了,不时地发出更大的声音。而且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离我的鼻尖不足三寸。虽然不时听到老鼠哧溜哧溜走近洞口的脚步声,却又走远了,一只也没有露头。只隔着一层柜门,敌人正在里边疯狂作案,我却只能一直守在洞口,真叫人不堪忍受。老鼠在旅顺产的碗里召开盛大舞会呢。至少女仆应该把这扇门开一条缝,让我可以进出啊。乡下女人脑瓜子就是不好使。

这时,炉灶后面,我的鲍鱼壳嘎拉响了一声。敌人还跑到这儿来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只见两个水桶之间露出一条尾巴,立刻钻进水池下边去了。过了一会儿,浴室里的漱口杯哐当一声碰到了洗脸盆上。敌人就在身后。我刚一扭头,看见一个差不多五寸长的家伙啪地一声撞掉牙膏,逃到檐廊下面去了。“别想逃!”我紧跟着跳了下去,早已无踪无影了。实际上,捕鼠远比想象中的要难。说不定我缺乏捕鼠的天赋。

我一转到浴池时,鼠贼就从壁橱窜出;我在壁橱蹲守,鼠贼就从水池下钻上来;我在厨房中心严阵以待时,鼠兵便三面夹击,一齐骚动。说它们可恶也好,胆怯也罢,反正它们不是君子之敌。我来来回回奔跑了十五六次,劳神费力,疲惫不堪,却一次也没有成功。虽感遗憾,但与此小人为敌,任凭那威风凛凛的东乡大将,也无计可施。开始时我既有勇气,也有杀敌气概,甚至还有所谓悲壮的崇高美感,到头来由于费劲、懊丧、困倦和疲乏,蹲坐在厨房中央,再也不想动弹。虽然不想动,但只要装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话,敌人都是小人,也不敢怎么样的。原本当作敌人的家伙,想不到都是些胆小鬼,这么一想,战争的光荣感顿时消失,剩下的只有憎恨。憎恨之念闪过后,便斗志全无,意气消沉。然后便自暴自弃,反正自己也干不出一件漂亮的事来,自我轻蔑到了极限,便昏昏欲睡了。经过上述历程,我终于困了。睡着了。即使身在敌人包围之中,也是必须休息的。

从侧面朝着房檐开的天窗那儿又吹进来一团落英。我只觉得一阵迅猛的风刮过,从壁橱门口蹦出一个枪子儿似的小东西,还没来得及躲闪,它已经猛扑过来,咬住了我的左耳。紧接着又一个黑影窜到我的身后,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吊在了我的尾巴上。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我本能地纵身一跳,将全身之力集中于毛孔,想抖掉这个怪物。咬住耳朵的那家伙身子失去重心,悬在了我的侧脸上,它那胶皮管似的柔软尾巴尖,竟然插进了我的嘴里。这真是送上门来了。我狠狠地咬咬住尾巴,左右摇晃,结果只剩下那家伙的尾巴留在我的门牙里,身子摔在了旧报纸糊的墙壁上,又被弹到地窖盖上。它刚要爬起来,我不失时机地扑了过去,可是,像踢了个球似的,那家伙竟掠过我的鼻尖,跳到架子边儿上,缩着腿蹲着。它从架子上俯视着我,我从地板上抬头看着它。相距有五尺。月光犹如展开在空中的腰带,横扫着洒进屋来。我前爪运足力气,才终于跳到了架子上。但是,只是前爪顺利地搭在架子边,后腿却悬在空中胡乱蹬踹,而我的尾巴还被刚才那个黑玩意咬着,大有死也不肯松口的架势。太危险了!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前爪,想抓得更牢一些。但是,每当这样调整时,就会由于尾巴上太沉了,而适得其反,若是再滑二三分,非掉下去不可。我的处境愈发岌岌可危了!只听得我的爪子咯吱咯吱地抓挠着架子板。这可不行。就在我倒换左爪的工夫,由于没有抓牢,只剩下右爪扒在架子上,承担着全身的重量。自身体重加上尾巴上的份量,使我的身子滴溜溜直打转。一直一动不动地蹲在架子上盯着我的那个怪物,趁机像投掷一块石头似的,从架上冲着我的前额扑下来。我的前爪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指望,我们三个纠结成一团,垂直地穿过月光坠落下来。放在架子下一层的研钵以及研钵里的小桶和果子酱的空瓶,也随着我们下坠,最后还捎带上了地上放着的灭火罐,稀里哗啦的一半物件栽进水缸里,一半摔在了地板上,一起发出在这寂静的深夜格外刺耳的巨大声响,就连正在殊死搏斗的我,都被吓得心惊胆寒。

“有贼!”主人扯着沙哑的嗓音大叫一声,从卧房奔了过来。只见他一手提油灯,一手拿手杖,惺忪的睡眼中闪烁着符合主人身份的炯炯目光。

我静静地蹲坐在鲍鱼壳旁。那两个怪物已经逃进了壁橱。一无所获的主人恼怒地不知向谁喝问:“怎么回事?是谁呀?声音这么大!”

由于月亮西斜了,白色光带已缩短成半幅宽了。